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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水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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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6 19: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作者: 柳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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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草绿色夹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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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两个人在餐桌上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显得怪异而又诡秘。我靠在晾衣杆上,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我能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一些不安的情绪。

??吃饭的桌子放在屋子外面。屋子外面是一条路。桌子就放在路的中间。是一条宽敞的水泥马路,但早已经不许通汽车了。穿着灰色衣服的过路人牵着一头小牛从她们身边绕过去。小牛经过饭桌时,在桌子旁停了片刻。也就片刻时间,桌子底下就多了一堆黑色的粪便。她们朝那堆新鲜的粪便看了一眼,就像看一棵不长叶子的枯树一样,没有任何表情。那堆热气腾腾的新鲜粪便一点也不影响她们继续坐在桌子旁低着头咬着嘴窃窃私语。

??牛粪、饭、菜的热气在空气中一点点散尽。

??两个都是长头发女人。都是我认识的人,一个是我姐,另一个是我表姐。我比她们小多了,平时也很少在一起,对她们也不是特别了解。认识她们,只是认识她们的长相而已。但我知道,我们互相都很在意对方。

??母亲蹲在不远处的溪边洗衣服。一条清澈的小溪,终年都不断水。溪就在家门口,在水泥路的下边。路是溪的岸。

??我能看到母亲的背影。一个瘦弱的穿黑衣服的背影。一个蹲着的背影。灰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溪边有块青石板,是我家的青石块,是父亲从别处特意搬来放在那儿的,是属于母亲的青石板。母亲总是蹲在青石板上。

??她似乎总是蹲在那儿。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看她蹲在那儿,不停地洗各种各样的、妨是家里可以用水清洗的东西。只要天不落雨也不落雪的话,家门口的晒衣杆上一年四季都晾满了她放在溪水里清洗过的东西。

??青石板上的背影就像溪对岸的那块大石头,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永恒的。就如想象中的爱情。只不过一个是柔的,一个是硬的。

??牛粪与饭菜的热气在空气中彻底散尽时,母亲从溪边洗完衣服回来了。我靠在路边的晾衣杆上一直看着母亲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拎起沉甸甸的篮子爬上岸来……一篮子满满的衣服,是我们全家人的衣服。有瘫痪在床上十五年已经八十三岁的爷爷昨晚弄脏了的内裤,也有被五岁的小外孙女尿湿了的床单……

??我靠在晾衣杆上,我想上去帮她一把,但我站着没动,我似乎有些麻木了。母亲爬上岸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岸就是路,我靠在路边的晾衣杆上,朝母亲微笑,母亲问:“前晚睡得好吗?”

??我说:“几乎一整夜都在做梦,睡的很累……”

??母亲站在我旁边晒衣服。她正在晒一件草绿色的夹克衫。是的,是草绿色的夹克衫,是我前几天刚买的。平时总是穿黑灰白三种颜色的我那天一走进商场,就被这件草绿色的夹克吸引住了,我买下了它。用它来配五年前姐姐在我十八岁生日时送给我的那条紫红色休闲裤。草绿与紫红,两种张扬的颜色,大胆地配在一起,竟然有着出人意料的内敛与含蓄的效果。

??我穿着这套衣服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去过那个城市,说它陌生,是因为我一点都不了解它。我在那个城市里住了两天……

??头天晚上,我刚从外地回来,全家人都已经睡着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了一杯水。喝水时我将身上穿着的那件草绿色夹克脱下来挂在椅子上。我是穿着黑毛衣进房间睡觉的。早上很迟起床,等穿好黑毛衣到客厅拿那件草绿色外套时,发现它已经从椅子上消失了。肯定是母亲把它当脏衣服拿去洗了。

??那是件有着特殊故事的衣服。衣服上着一种气味。是我生命中的气味,它点燃过我冰冷的血液。是闻着能让人颤栗的气味。我需要这样的气味……我想保存着,它能让我在颤栗中安静下来。

??我害怕失去,失去那些摸不着看不到但对我来说却又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的存在是一种感觉,只要表面的迹象存在着,感觉仍会延续下去。我无法想像草绿色夹克衫在水里飘荡的样子,我也无法想像衣服上粘着的那点可怜的气味最终将如烟雾一样在水里散去,不见踪影……我急疯了。

??我在屋里发疯般地到处寻找那个放脏衣服的篮子,篮子已经不见了……我走出屋子。我看到姐与表姐两个人坐在饭桌旁窃窃私语,表情怪异而又诡秘,有头牛从她们后面经过,并且在经过时停留了一下……母亲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脚边叠着一大堆被水浸湿了的已经擦过肥皂的衣服。我还看到有肥皂泡从衣服堆里不断地冒出来,然后消失在灿烂的阳光里。

??草绿色夹克衫里的气味就如消失在阳光里的气泡一样,算是完蛋了,不存在了。心里某块地方被抽空了一样,有风在里面来回地徘徊。我回想着草绿色夹克衫上的故事,思绪在回忆中变得迷离。我软绵绵地靠在晾衣杆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耳朵里全是蜜蜂的嗡嗡声。正因为如此,一直来都非常灵敏的我竟然听不到她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声。

??那件有着某种象征意味的衣服被母亲晾在了太阳底下。我除了能闻到肥皂与水的气味外,再也无法感觉到任何别的什么了。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靠在晾衣杆上的我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听力。

??恢复听力后,我听到了她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是关于一条裤子的事情。

??

??二 黑白格子裤

??她们在说一条格子裤的事情。一条黑白相间的格子裤。一条让她们紧张不安并且痛苦不堪的格子裤。

??姐的神情有些可怕。她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是我从末领教过的。是一种扭曲了的、蜡黄的、阴郁的、悲痛的表情。她似乎要哭出来了,但了为避免真的大哭起来,她不得不时时咬紧自己的嘴唇。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单薄的肩膀不停地在阳光下抖动着。

??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紧张。我为此感到迷惑。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走过去安慰她,她紧张的样子真的让人无法忍受。但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能靠在晾衣杆上好奇地沉默着。母亲晒完衣服后就回屋去忙她的事了,她手里有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母亲好像没理会坐在饭桌前的那两个女人,她们在母亲眼里似乎是不存在的。

?? 但好奇的我经常会深深地陷入由别人的秘密构成的世界中,并且对那个世界充满好奇,但并非那些秘密本身。我真的就那么想知道那些秘密吗?

?? 事实并非如此……

?? 只不过好奇而已。只是喜欢好奇的感觉而已。我并非想要知道秘密本身。我害怕一切不可知的并且会让人不安的事物,如果能逃避我尽量逃避。我可不想惹任何麻烦。

??可她是我姐姐,她光滑的前额因为内心的焦虑而堆满了皱纹,她的嘴巴在不停地活动着,她时不时地用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看起来痛苦不堪。因为她是我姐姐,我便靠在晾衣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并不了解她,可我知道,我心里是爱她的,就像我知道,她心里同样也是喜欢我的一样。

?? 过了不久,我发现她突然伸长了脖子惊恐地看着我身后的屋子,并且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急切地想捕捉到一个可靠的、可以保护她的东西。与此同时,她站着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装着米饭的碗被她惊惶失措的手碰撞了一下,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一只大公鸡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了出来,拍着翅膀喙食着散在水泥地上的白米饭。

??我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去,看到父亲正从屋子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了……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他就像生了场大病一样突然间瘦了许多,额头上有了很深的永久性的皱纹,脸上是一副苍茫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带着那副表情摆动着生硬的胳膊朝我们慢悠悠地走过来。

??最让人觉得别扭的是,他穿着一条非常招人眼的格子裤。那条裤子在我们的视线里很刺眼地晃荡着。裤管是收缩了的,用扣子扣在脚裸骨处。裤腿很肥,风一吹,裤腿就像两面卷起来的旗子一样在风中起舞,并且舞得哗哗作响……

??是一条黑白相间式样夸张的格子裤,它穿在老实本分的父亲身上,实在有点让人无法接受。

?? 姐满脸的难堪。她似乎正陷在一阵眩晕之中,几乎就快倒下了,表姐在一旁搂着她的身体。表姐与她同岁,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好的如同一个人一样。

?? 姐用苍凉的、惊愕的表情对表姐说道:“我死都无法安宁。”表姐搂着她虚弱的身体,没说话。姐的嘴巴在表姐的沉默中不停地哆嗦着、扭动着,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一张被焦虑和恐惧吞噬了的嘴巴,是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巴,远远看去,如同一个没嘴巴的人,模样怪异可怕。那是一种能让人窒息的模样。

?? 我靠在晾衣杆上,心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无助。我很想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能招呼我一声,我便会靠近她们,我会对姐做出安慰她的姿势,我也会像表姐一样将她搂在怀里。但她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她们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隐形人。或者她们根本顾不上看我。

??父亲赤着脚从屋里走出来。是初春。是阴冷的初春。

??他就那么赤着脚走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水泥地面上到处都是小石头、锋利的玻璃碎片、腐烂了的水果……父亲微仰着头,似笑非笑地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逆着风走过来,粗硬的头发在风中像草垛一样竖立起来,没刮过的胡子黑蚂蚁般爬满了他的下巴,他苍茫忧伤却又严肃认真的眼神使人痛苦无比。我从小就怕父亲,如同姐怕父亲一样怕着父亲。我心里清楚,父亲是爱我的,就像他爱姐一样爱着我。

??他走的非常缓慢,因为缓慢,有限的距离因为等待而被无限地拉长了……自从看到穿着黑白格子裤的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以后,姐的身体就从没停止过颤抖,如同一个做了坏事即将得到大人惩罚的孩子。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父亲从我身边经过时,停下来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阴郁而又坚决。他凝视着我,眼睛里笼罩着寒意,但却又充满了期待。我在他的眼神里紧张的喘不过气来。

??我害怕任何人对我的期待,因为它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放弃一些我生命中原本喜欢的东西而去追求另一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事物,它会更多地让我感受到因失败带来的困惑。这困惑里头夹着永恒的带有悲剧意义的色彩……我说过,我害怕任何人对我的期待。

??时间在他握着我的手里、在我们互相的凝视的眼睛里凝固。父亲看起来疲惫不堪,健康被沉淀在脸上皱纹中的寒冷、郁闷、以及孤独所吞噬。

??似乎是过了许久,父亲才松开我的手转身离去。他在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朝我暧昧地笑了笑,就好像我们之间早已敲定了什么事情。我在笑容后面看到的是他额头上的皱纹、是他生命中那些无法排解的痛苦以及骨子里头的脆弱无助。

??他朝摆在路中间的饭桌走去。黑白格子裤离颤抖着的姐姐越来越近。风再次将父亲的裤子吹的哗哗响,响声剌耳。

??他已经靠近饭桌了。他没与她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人说话。父亲站在桌子边,不加掩饰地盯着姐姐看,眼神里有着丰常复杂的含意……

??姐看起来都快虚脱了,几乎全身都瘫倒在表姐的怀里了。表姐一边搂着她,一边惊慌地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姐姐,嘴里断断续续地低语着,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黑白格子裤仍旧在风里哗哗地响个不停。姐姐瘫在表姐怀里,皱着眉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父亲似乎从一时的精神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拿起饭桌上的一个鸡腿,离开了。

??他十分夸张地啃咬着鸡腿,朝路下边的小溪走去。我看到流动着的水面上闪动着灰色的不祥的光,那光折射到我的眼睛里,鬼火一样让人震惊。

??桥就在我们的屋子旁边。一座很宽的可以通汽车的桥。我站在屋子门口可以听到汽车从桥上驶过的声音。它们沉重的呼啸着爬上了桥,在快到桥的尽头时,呼啸声变成了空虚的颤抖,它们在颤抖声中驶向桥那边的街道。

??母亲洗衣服时专用的那块青石板就在桥底下。穿着黑白格子裤的父亲朝那块青石板走去。他站在青石板上,抬头望了一下明亮而空旷的天空,然后长久地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无法猜测他当时的感受。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一些别人所不知的东西,那些神秘的事物,别人是无法依靠想像将其猜透的。但我知道父亲内心深处某块潮湿的地方,肯定存在着某种压抑,压抑让他变得有些躁动不安,并且领着他朝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前进,一个不理智的方向……

??他的举动看起来似乎有些疯了。

??溪边的野草在初春的阳光下明亮地摇晃着。父亲微颤的背影陷在那片枯黄的野草丛中,看起来那么瘦弱、单薄、无助……风中,那条肥大的黑白格子裤在草丛中扭曲变形……我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糟糕透顶,有些寒冷的疼痛充了电般一下子弥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手心全都是汗,冰凉地潮湿着。

??空气中到处都是悲哀的残屑。

??他一直在青石板上站了。过了许久,他回过头看了眼我们家的房子,然后弯下腰去卷裤管。我看到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尖刀。一把插在父亲腰背后的尖刀,那是一把母亲平时用来杀鸡的尖刀……

??他将裤腿卷到大腿上面,他带着尖刀下水去了。他赤着脚淌进溪水里,一步步缓慢地朝溪对面走去。到溪中心时,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大腿,黑白格子裤沉没在溪水里,他在水里孤独地向前移动着,裤子又一点点从溪水里浮现出来,离对岸已经不远了。溪对岸就是街道。

??他上了岸。赤着脚朝人群中走去。我看着他忧心忡忡地越走越远。他的肩膀正在不断地往下沉。当他靠近溪对面那片灰色的建筑群时,他灰白的头发开始与那些冰冷的建筑物融合在一起了,我听到大片的灰尘落到他头发上的声音……

??我靠在晾衣杆上,用目光远远地跟随着他,但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消失在那片灰色建筑群的深处,我弄不清他是在哪个转角处消失的。

??是哪一个封闭了我视线的转角?它将我与他彻底地隔绝了。

??时间悬滞在父亲消失的地方……

??姐像团烂泥巴一样瘫在表姐的怀里,脸色苍白蜡黄。她看起来与死人没什么两样。我靠在晾衣杆上,我伸出了手,我在想像中轻轻地抚摸着姐的脸。一张苍白、蜡黄、绝望、孤独、与死人没什么两样的脸。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我的手似乎是从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伸过去的,手与她的脸之间隔着一个无法测量的距离,事实上,这个距离也是无法靠想像超越的。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然后消失在那片灰色建筑群的某个转角处,姐烂泥团一样地瘫倒在表姐的怀里……整个过程中,母亲都不在场。母亲也不应该在场。她太忙,她可没有闲工夫像我一样靠在晾衣杆上晒太阳。

??很快就到了黄昏时分,阳光已经薄得看不出多少光亮了。父亲还没回来,姐与表姐也不知去向。屋里只有我与母亲,一个五岁的小外孙女,那是姐的孩子,还有一个在床上瘫痪了十五年已经八十三岁了的爷爷。

??我不知道他们要不要回来,夜色已经来了,还是先去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吧。我将被小外孙女的尿弄湿了的床单收下来叠好,将那条被瘫痪在床上的爷爷自己弄脏了的内裤收下来放在专门给他装衣服的草蓝子里,我还收下了别的一些杂七杂八的衣服,后来,我在那件草绿的夹克衫面前停住了。我伸出手去抚摸它……

??想象在抚摸中燃烧。

??思念在想像中颤栗。

??回忆在颤栗中真实地重现……

??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城里有一个湖,一个很大的天然湖。湖边长满了柳树。是垂柳,千万条柳枝千姿百态地垂挂在湖面上,你无法想像风吹来的时候它们是怎样轻抚湖面的。

??那是个典型的夏日黄昏,在玫瑰色的暗影里,天边涂抹着血色的彩霞。我在湖边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他。他一尘不染,衣衫考究。国字脸、瘦而结实的身材、小平头、高个子。他那双清晰透亮的眼睛,似乎能击穿眼前所有的事物,是一双带着智慧与灵气的眼睛。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其实所有的男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包括我的父亲。从陌生到熟悉有着一个漫长的距离。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与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但他对我来说仍是陌生的。天天呆在一起只是生活的一个表象而已,它无法改变本质上的陌生感。有些陌生感即使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超越。

??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在湖边的柳树下,我遇到了他。遇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陌生在某些时候是一种美。你可以不用设防,你可以任想象随心所欲。

?? 爱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开始起心里起步旅程了……

??

??三 重复的雪

??有两场雪。

??两场美丽而神秘的雪。洁白的雪。

??湖边,狭长的圆形公园绕湖一圈。公园里林木成簇,还有花园小径,草地上散落着黑色的木长椅。湖一侧临街,另一侧依山……那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地方。那儿,空气里充溢着的都是温情与浪漫。但又绝不全是温情与浪漫。

??我经常会在湖边散步时遇到他,与偶然无关……

??遇到了他,认识了他,并倾心于他。或许这过程中需要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是由各种各样微妙的感觉凑合在一起的,是缺一不可的,是表达不清楚的。永远无法表达。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带着他的影子。

??我是坐汽车离开的。车快出城时,天下着雪。天突然间就下起了雪,没有任何前兆。雪片飞舞在车窗外,整个世界都被朦胧的雪片包裹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柔美。很久没见到雪了,是南方的雪。心里有着莫名的惊喜。

??也就四五钟的时间,雪就停止了。雪停时,车已出城,上了高速。天空一片晴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车照旧往前开着,离他越来越远。时间照旧往深处滑去,离深冬越来越近……

??回家了。离过年还有二个月的时间。

??家里只有母亲、小外孙女、瘫痪在床上的爷爷,日子是寂寥的。一直在寂寥中等待着下雪的喜悦,可年都已经过完了,天还没下雪。

??过完年,春天就到了。正月里,母亲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一些不可知的生活将会真实可怕地呈现在我面前,不可避免……

??母亲说,也不小了,该找个本分老实有份好工作会顾家会心疼女人的男人谈谈恋爱了,如果中意,也可以结婚了,结婚后生个儿子,你的小外孙女也大了,我现在身体还行,还能为你带几年孩子……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显得十分柔美,眼睛里荡漾着柔软的光泽,嘴唇柔和地呈现出弯曲的弧度。这是母亲最美的时候,几乎已经有五年时间没见她这样美丽过了。她的眼睛里全都是期待,对我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按她自己想像的期待着。

??我的美好就是她的美好。这些美好将给她的生活注入进新鲜的血液。是的,大家都需要新鲜的血液,那些老了的陈旧了的带着伤痕的血液会影响人的情绪与健康的。家里需要有一个健康真实的男人。一个能给大家带来新鲜血液的男人。那男人将会娶我,做我的丈夫。他是一个从没结婚过婚的男人,一个好男人,是母亲眼里的好男人,将做她期待中的好女婿……她期待着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出现在我与她还有小外孙女的生活里。瘫痪在床上的爷爷走的已经很累了,随时都会停止脚步,跑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但三个女人的日子却还很长……

??母亲对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坚定,甚至有些刺耳。母亲说,那是我与你父亲共同的愿望……

??可我最怕别人的期待。我说过的。我怕。

??母亲不会知道,我每日每夜几乎都在有他的梦境里沉迷。那个在湖边柳树下散步时遇到的他。那个一尘不染,衣衫考究的他。他每次在我的梦里出现时,梦都能为之颤出一圈圈让人眩晕的波纹。

??我在梦里从不对他诉说什么,我只是微笑着朝他走过去,靠在他结实厚重的胸膛上,我从不诉说。语言是多余而又浅薄的。许多时候,不用开口。他什么都知道。我的眼睛早已向他透露了一切。他有一那双清晰透亮、能击穿眼前所有事物的眼睛,是一双带着智慧与灵气的眼睛。

??我的清醒与生命中涌动着的激情结合在一起,它真实而诗意地存在着。矛盾地存在着。我陷在一个落寞孤独的漩流里,想浮却又浮不上来。

??我的姐姐,我的父亲,他们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我,他们眼里藏着太多能让我窒息的东西,那里有着我无法逾越的困惑。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痛苦。我想听从内心,但结果却是令人惧怕的。我在惧怕面前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缺点,惧怕把那些缺点最细微的地方都无限夸张地放大……

??最终,我仍旧决定去看他。

??我想终止一些想法,开始另一种属于正常生活的生活,是母亲所说的那种生活。就按母亲说的那样去做吧。终究是要面对并且开始的。有开始才有结束,然后在结束中轮回。

??去看他的前一天,母亲又托亲戚为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一个对我来说和前几个同样无聊沉闷的男人。一个在证券交易所工作、自称爱好文学的男人。

??我坐在汽车上,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那城市里有一个很大的天然湖,最重要的是,那个城市里有他。

??去之前,我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夹克衫,一件草绿色的夹克衫,用它来配一条紫红色的休闲裤。一条五年前姐在我十八岁生日时送给我的休闲裤,一条我从没穿过的紫红色的休闲裤。我穿上这套衣服去了那个城市,这样的色彩能从给我增加不少力量,是一种感觉。

??车离他越来越近了……

??进城时,窗外下起了雪。绒毛一样柔美的雪。

??发现下雪时,车正绕着一个很大的圆形花坛向左转,不用十来分钟,车就快到站了。花坛是进城与离城的分界处。上次离开这座城市时,我也是在这儿发现有雪片在窗外飞舞的。

??是在同一个位置发现雪的。不同的是,上次是离开,这次是靠近。也就一会儿功夫,等车快到站时,雪就停了。

??也就三四分钟的时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瞬即逝。

??车很快就到站了。出口处聚集着很多接客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我第一个出来,我的目光越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却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没有他的脸。

??他不知道我的到来。

??

?? 四 水妖的声音

??到达那个城市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住在一个古朴典雅、具有欧洲风格的饭店里。是一个傍山依湖的饭店。那饭店是有年代的,灰色的墙,藏在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宾馆内部是刚装修过的,温馨而又舒适。室内还有背景音乐。我要了一个面湖的房间。

??我站在窗前,一片橘黄色的黄昏雍容华贵地垂落在窗前。窗格子上涂满了甜蜜的黄昏的光泽。那两场短暂的雪就像发生在梦里,梦已经被梦过了。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就在电话那头。他的声音让人窒息。他在我的神经里已住得太久了……

??窗外一片朦胧。

??湖上笼罩着雾气。暮色下的雾气。天已经暗了。夜正式从窗外的暮色里抵达。我将房间里的灯打开,夜的颜色又快速地退回到了窗户外面。

??他来了,穿着蓝色的休闲牛仔裤、天蓝色的休闲羊毛衫。他就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他有些羞涩却又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独有的魅力就在这样的矛盾里从他天蓝色羊毛衫的里层强有力地折射出来,完美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看到他的眼睛就看到了自己内心里涌动的激情,它像镜子一样清澈透明。他是我的影子,是我的声音。我把他画在视网膜上,无论醒着或者睡去,他都在我的世界里存在着。

??他什么都知道,我的眼睛早已经向他诉说了我想要表达的一切。无需语言。微笑或者沉默远比语言美妙动人。

??他坐在我面前,他抽着烟,他不停地抽烟。我能看到他的上嘴唇在颤抖,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拼命想掩饰紧张情绪的孩儿一样的神色。我注意到了那个神情。我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我用手去按住他颤抖的嘴唇,我的灵魂与我的手一起贴在他的嘴唇上。

??愉悦和幸福的感觉潮水般一层层席卷上来。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伸出手来,他搂住了我……吻我……他的手在我的腰间颤抖……

??周围全是他的气息……是香草、肥皂、晚霜、烟草混合在一起的气息。我几乎在这样的气息里窒息。这样的情景早已经在想像中发生过无数次了,但有许多细微的感觉凭想像是永远无法抵达的。

??在那个面湖的房间里。是夜色初降的时刻。那时,我听到厚厚的窗帘外面突然响起来的雨声。窗帘是黑色的。能将夜色彻底地遮挡在外面。雨声却是挡不住的……

??他激动的用手去引导着我。他的手轻巧、微妙、结净,是艺术的手,它能让你产生幻觉,一些复杂神秘却又纯粹快乐的幻觉。

?? 身体燃烧起来。高温笼罩在赤裸的身躯外面。激情在床单上落泪。音乐在空中轻柔地旋转。是飞扬的感觉。

??他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了。是一条鱼。一条游动的鱼。是一条小溪。一个清澈的湖。一片润泽。是男女交融在一起时的眼泪。是可以疗伤的凤凰的眼泪。

??我跨过了从女人到女人的门槛,由他引着进入到一个最佳的境地。充满了和谐的美好。我听到了他的呻吟声,浑厚有力,仿佛是想像中的一种鸟的叫声……

??他被我捉住了……而我落在了他的圈套里。甜蜜的圈套。

??他的脸会偶尔抽搐一下,他的眼皮在微颤,他被吞没了。我知道他是快乐的,因为他将快乐传染给了我……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它真实地发生了。如此地柔美。他在温柔地折磨着我。我如蝙蝠一样舒展开翅膀,我在感受。空气中隐藏着诡秘的气息……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他的折磨让我的身体充满了怎样的生机。

??我的身体在他的气息里丝绸般地柔软着,我将他缠住,将他缠进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那里香气四溢……我希望自己能与他永久地凝固在一起。永远不要停止。就这样无休无止地重复下去……

??他开始奔跑了,他发出鸟一样的叫声,是快乐的叫声……我在他的奔跑中飞翔起来。周围异常的宁谧。

??我不再动弹,我不再呼吸,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静静地死去,一切的一切不复存在……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灯光消失了。生命消失了。父亲、母亲、姐姐以及与我有关的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全都在那一刻躲开了。身体里的浓雾开始迅速散去,而后又重新围拢过来。思绪在浓雾中停顿。片刻的停顿,雾又开始缓慢地褪了下去……

??灯又亮了,我睁开了眼睛。空气流动起来,呼吸顺畅极了。到处都是美妙自由的气息……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对着他微笑……

??过程中,窗外的雨一直没停止过。

??我站起来去洗手间。我赤裸着身体。“太美了!永远都别走吧。!”那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他躺在床上抽烟。这些话在夜里听起来是能让人激情澎湃的,事情最初总是这样。我相信那刻,这话是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

??我从洗手间回来,他依旧躺在床上,嘴里的烟是新点上的。他发烫的身体释放着潮湿的热气。我用细胳膊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地美好。

??他搂着我。他用低沉的声音与我说着话,用颤抖着的嘴唇慌乱地吻我的脸颊,我在他怀里,像个天真的孩子。

??抽完第五支烟后,继续做爱。充满了激情,发自彼此的内心、含蓄而又真实的激情。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做爱不只是一个目的,只是为了表达,为了完成无法用语言完成的交流。是无法言说的交流。但我同时更清醒地知道,他身上存在的、我所未知的、以及我眼前看不清方向的、迷雾一样的未来,都是永远无法通过做爱来将其准确地穿透的。

??永远也无法。

?? 窗外的湖已经被夜掩盖住了,雾与夜色连在一起,不分彼此。有雨洒在湖面上,湖在雨声中真实地存在着。

??夜里,他留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身边。

??他说:“今晚我可以不走。”

??我说:“这将是我一生中最特别的日子。”

??他躺在我的身边,如同在梦里。我整夜都无法安静地入睡。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我需要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听他轻微的呼吸声。这些声音会让我感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是温馨的。这样的夜,用来睡觉实在是可惜了……

??他有时醒来,然后又睡去,睡得很沉。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一直握着。我蜷曲在他的怀里。全都是他的气味。他翻了个身,他的手从我的手里抽开,他在梦里,他背对着我。背对着我。

??我躲在他的背后面,我的手无处可伸……

??颤动的古怪的车流声涌入房间。除了颤动的车流声外,我似乎还能听到另外一些声音,它彻夜不停地在窗外的湖水里穿梭。不是雨声,是一个来自遥远的神秘的声音。它在呼唤,不停地呼唤。

??是水妖的声音。我在独自醒着的夜里被这样的声音刺痛。有着一种被挫伤的感觉。这样的声音在黑暗的、弥漫着他的气息的房间里烟雾一样飘荡……

??

?? 五 雨的世界

??整个晚上都处在癫狂的状态中。做爱。互相折磨着对方。不是目的,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也许是错误的表达方式。它在肉体上愉悦对方的同时也让对方陷落到更加痛苦的境地。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实在累了,便在痛苦的甜蜜中疲惫地睡去。

??随时都会醒来。醒来后,听水妖在湖里滑动时的声音。将灯打开,彼此在灯光下看着对方。看够了,接吻,然后再做爱。睡去,躺在他怀里,他翻身,背对着我。我躲在他的背后面,心里充满了悲伤的无助。身边的一切随时都会离我而去。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持续地反复着。天亮了。谁也不想起床。还没睡够,还要从睡梦中醒来。身体里的激情在梦的深处积蓄起来,在醒来时爆发。彼此都情不自禁。

??外面一直在下雨。

??我躲在被子下面。他又从梦里醒来了,他缓慢地、轻柔地、不出声地、将他自己的身体放在我的身体上。他的体重是如此地可爱。雨声不断。

??他连做爱也是含蓄的,动作里有着少见的踌躇与胆怯,他兴奋,可好像又故意压抑着不让它随身体表现出来,而这一切却又是如此地迷人。

??我一面恐惧着,一面又兴奋着,我抱着他。父亲疲惫不堪的、赤着脚往水里走去的背影会不时地出现在我的大脑里,身体里所有的感觉会被他那些沉淀在脸上皱纹中的寒冷郁闷孤独所吞噬……

??我害怕起来。我闭上了眼睛。我抱紧他,并且对着他大喊:“把我吞下去吧,全部都吞下去吧。”

??天快亮的时候,我咬了他一口。我尝到了他骨头的味道。那味道是没有味道的味道。我在没有味道的味道中颤栗。恐惧。一直在恐惧。不明白为什么恐惧,正因为不明白,恐惧才显得那么突出。它在幽暗的内心世界里泛着黑色的光泽。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类似温馨的气氛。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情绪与外在的世界是如此的矛盾。

?? 我与他在这样的矛盾中赤裸着身体翩翩起舞。在洁白的床上。那是一个大型的舞台。没有观众。只有我与他。人人都渴望在此表达,但很多事物却无法通过身体的交融来穿透。

??永远也不可能……

?? 整个白天都呆在房间里,哪也不想去,饿了,就吃点饼干,喝点开水。一刻也不想离开房间。一刻也不想。就那么呆着吧。如果能因此延伸到永远的话,那么就这样呆着吧……

??抚摸着对方,内心无比的空旷。因为空旷,便疯狂地想去充实着对方。互相占有着。身体在对方的身体里舞动。有节奏地跳舞。优美的节奏。

??充实了,然后在充实中又回归到虚无。对方就在眼前,但你对他无能为力。力量总是有限的。于是,你会在真实的面前感到虚无,并且在虚无中害怕。

??但在他的身体与我的身体之间,我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永远都会存在着。

??生命中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我知道这一点。因为知道,所以害怕。害怕没有结局。也明知没有结局。在远没有开始之前,这样的结局就早已经等在前面了。

??所谓的追求过程,只是明知没有结局时自己给自己的一种安慰。无奈的、假模假样的安慰。内心隐藏着的感受却在自己的世界里狂风一样咆哮。没有谁能听得到,能听得到只有你自己。

??我一直相信,在相同的天空下相同的一棵树,从每个角度去看,它都不是同一棵树,因为看的人不同,树也就变了。但树仍是真实的,仍是那棵树。

??他也是真实的,爱也是真实的。但爱的季节已经错过了。他的那个季节不是我的季节。我不能从这个角度去爱,因为我渴望着结局。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他就不是他了。我的心里就只能是无奈与悲伤。父亲的影子,姐姐的影子会与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永远也无法走出那片可怕的阴影。还有生活在阴影里的母亲。一辈子只知道付出、付出的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我能听到自己内心里那一些非常微弱的声音,仿佛出自一颗豆荚的爆炸声,又薄又脆……

??我在听那些又薄又脆的爆炸声时,他说,他真的饿极了……

??他说话的时候正躺在床上仰着头看我,我那时刚好坐在床上喝水。我说,那么就起来出去吃饭吧……我说着话,并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喉结,谁都无法明白,我是如此地迷恋那个喉结。是他的喉结。完美的喉结。谁也无法明白。

??外面一直在下雨。

??夜的灯光不知何时又上来了,水妖声与夜色一起从窗外浸透进来。整个被雨水淋湿了的城市笼罩在淡薄的夜灯下,到处都闪着绿莹莹的诡秘而又神奇的光泽。

??一夜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我们离开了房间。外面仍在下雨。

??在一家特色小吃店吃过晚饭后,他带我去了广场。这个城市最大的座落在市中心的广场。我们坐在广场旁边一幢大厦门口的石阶上,那里淋不到雨。

??四周闪着幽暗的光。是雨的世界。广场上没什么人。整个城市都在雨里痉挛,人们躲在屋子里持续着自己活着时的行为,包括睡觉。有只飞虫在我面前无力地飞舞着,翅膀被雨打湿了。上帝最卑贱的子民,正处在存亡的危机关头。一只没有灵魂但同样有着美丽生命的飞虫。它最终不可避免地掉在了地上。有生命在一片潮湿的世界里挣扎着,然后停止。是水的世界。

??我看着飞虫。他看着我。周围开始变暗,他似乎是躲在一层薄薄的蓝色幕布后面看我。幕布后面,他无需掩饰什么。他一直盯着我看,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笑。无人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在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刚才经过一家小店时,他说要买包烟。万宝路,他只抽这个牌子。他说他喜欢万宝路的口味。是原汁原味的烟草气息。他说喜欢烟盒上的颜色,很沉稳的红,又仿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含蓄而张扬。那曾是旧的包装。现在的包装全都变了,变得热烈奔放,一条烟中没有任何一包的烟壳是一样的,每包烟都有着自己的包装,是个性化了的,设计者给了它灵魂与思想。

??他抽出了其中一包,是—个骑马的牛仔,在奔跑中抛套绳,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我在尘土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香烟燃烧的味道并不好闻,我认为那只不过是布头着火的气味。但那气味经他的皮肤过滤,从他细微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却又是另一种味道了。我喜欢上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烟草味。我也喜欢上了那些精美的、独特的、个性化了的烟壳。只是喜欢烟壳而已。我从不抽烟。

??后来,我说,还是买一条吧。他说,那好吧,就买一条,一包还不够今天晚上抽呢。是的,一包不够。永远也不够,只要活着。

??下着雨。可怕的雨。

??我与他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他看着我。我们没说话。不用说话。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我讨厌说话,即使说了,有时仍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说那么多根本没必要说的废话。那些话说出来后就像是一只死苍蝇。

??亮着的烟头在城市面上的灯光中闪动,一点点燃烧,缩短着烟与嘴唇的距离。一支烟的存在是短暂的。

??周围有一些声音。是鱼在空中游动的声音。很多很多的鱼,它们闪动着鳞片,在雨中舞动,动作健康柔美。整个城市都在鱼的舞动声中颤抖。那些鱼尾巴像春天里的花,盛开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

?? 听鱼跳舞的心是沉甸甸的。

??广场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说:“走吧。”我看到了他黑色眼珠里闪现出来的某种光和听到了他声音中包含着的某种小心谨慎的提议。

??我说:“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我想让他先走。我说:“还是让我看着你先走吧。”

??一辆出租车过来,他钻了进去,车在大厦的转角处消失了。

??我在雨中站了一会,他留下来的气息在空气中渐渐散去。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饭店里。我打开背景音乐。我没洗澡。我身上全是他的气息。我不想洗澡。累极了。到十二点时,房间里的背景音乐停止了。十二点了,是该睡去的时候了。我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却无法入睡。

??醒着。但总不能永远都醒着,近一点时,迷迷糊糊地就到了梦里。很快又从梦中惊醒。是凌晨二点二十八分……

??

??六 纸的另一面

??外公从远处朝我走来,离我越来越近。我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这气味与以前没什么两样。

??已经好久没见到外公了。他还是老样子。一双善良仁慈的眼睛,垂挂在胸前的白胡子,微驼着背,身子瘦弱矮小,走路有些蹒跚。仍旧穿着那套天蓝色的对襟布衣。布衣还是崭新的,没有一点皱折。是他穿走的那一套,是母亲为他赶做的。

?? 外公是一个简单透明的人,是我爱的人。

??他带回来一张凳子。他在我面前站住了,朝我微笑着,但不说话。他将凳子放在地上。他的手刚一离开,那张凳子便翻倒了。我弯下腰想去把它扶正,但无论我怎样努力,那张凳子始终都无法立起来。我烦了,朝它踢了一脚。凳子立马破了,原来是纸糊的。我又踢了一脚,凳子被我踢飞到路下边的小溪里去了,那些纸像白花一样散在水面上,顺着水往下游飘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外公安祥地看着我,微笑。

??他永远都不会因为我做错什么而责怪我,从来都不会。他从不对任何人提任何要求。他说,要心平气和地过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外公站在我面前。周围的人都躲着他。包括母亲。

??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惶恐。手足无措。他们几乎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

??这样的姿势刺痛了我。外公是个多么和蔼的人呀,他的微笑就是他善良的灵魂最真实的表露。

??但我发现大家都怕他。

??我走到外公身边,我的身体与他贴的很近,我在他的怀里。是一个安全的温暖的怀抱。我想将脸贴在他的脸上,我以前都是这样做的。我刚想这样做的时候,就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她的尖叫声阻止了我的行为。她说:“离他远一点,你是不是疯了,离他远一点。”我回过头去,看到她站在不远处,眨巴着眼睛暗示着我。我不懂她的暗示。我也不需要懂她的暗示。

??见鬼去吧。我发现她才真的疯了。

??我拉起外公的手扭头就往街那边走去。外公的手非常的僵硬,冰冷的。他跟着我,像孩子一样跟着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不停地东张西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全是孩子般的好奇。街头改变了许多。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了。老房子全都拆掉了,街道比原来宽了二倍。他经常带我去看电影的那家电影院也重新装修过了,门票也从原来的二块涨到了二十块。

??我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四处乱转。

??后来,他在一家商场的等离子电视机前站住不走了。他张大嘴,眼睛里闪动着惊奇。电视里,几个男人为了抢一块红宝石疯狂地互相残杀,电视的画面被血染成一片艳红。我能闻到血的气味,热乎乎的,带着浓郁的腥气……

??外公站在电视机前,看呆了。喜欢讲鬼故事的他非常爱看电视,外公穿着那套蓝色对襟布衫离开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

??我陪外公站在电视机前,脑子里却是另一些场面。所有与那个男人有关的场面。在湖边,在饭店的房间里,在广场上,在雨中。思念像雾一样将我包围,是能穿透的,却是看不清楚前面的方向。有那么些时刻,我甚至无法想起他脸部的轮廓。那时,他就像一张褪了色的胶片,是模糊不清的。

??我知道,总有一天许多,男人的脸会在记忆中淡薄下去……酸痛的感觉从电视机里潮水一样涌向我,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它比真实还要真实。我知道,一切都会慢慢消逝在现实面前。发生的与或许会发生的,因为不能彼此拥有,都像在梦里。只有感觉是清晰的。

??母亲曾告诉我,要学会在回忆中忘记……

??外公要离开了。外公拉了拉我的衣服,告诉我,他要回去了。我听到他的眼睛在说话。我没听他说过话。从见到他到现在,外公一直都没说过话。但我能够听到从他眼睛里说出来的话,尽管那是无声的。

??外公抱了抱我。

??外公抱住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那个男人的影子,满世界都是他的影子。他也曾站在雨中的广场上,久久地拥抱我。然后离去……

??我看着外公,我的表情是矛盾的。它是我内心真实的折射。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外公拍了拍我的脸,动作里充满了怜爱。外公转身离去。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外公的背影越来越小,几乎就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内心里有一个声音:“追上外公,让外公帮助你。”我听从了那个声音,疯了一样飞跑着朝外公追去。我呼喊着。外公站在远处等我。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我有许多话要说,我是那么的无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流泪。我说:“能否帮我托梦给一个男人,让我每天都能在他的梦里出现。”

??外公看着我,充满了怜爱。外公的眼睛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的清清楚楚。

??我哭泣着说:“ 一个男人,一个我倾心的男人,一个曾把他的气味留在我床上的男人,一个晚上会与另一个女人合法地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男人……”我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的抑郁的哭泣声。我的身体在收缩,下沉,被抽空。我几乎快跪倒了。

??外公伸出皱巴巴的手,他用手按住我因哭泣而颤抖的嘴唇。外公无力地摇了摇头。外公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全是无助,与我一样的无助。他无能为力。

??谁都帮不了我……

??他无力地抱了抱我,转身再次离我远去。

??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淡去,淡成了一片朦胧的灰色,最后烟消云散。烟消云散。没了踪影……

??我在那刻突然清醒过来,外公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他能在那个世界里清楚地看到我的痛苦。他惦记着我。他从他的世界里慢悠悠地走过来看我。生与死在只隔着一张纸的距离。

??外公在纸的另一边。在另一个活着的人无法知道的世界里。他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陪我。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彼此心里都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有办法解决的。谁都无需开口。我因为执著却仍在他转身离去时提出了要求。我带给他的只有不安与牵挂。

??他无奈苍茫的眼神使人痛苦。我流泪了。我渴望能顺着外公离去时的脚印追赶过去,我希望能在生与死的交界处赶上他。但他已经无法像活着的人那样在走过的路上留下脚印了。我所有的希望便只能在那些个看不见的脚印里一点点散去。

??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

??七 从梦里回来

??是凌晨二点二十八分。

??我从梦里惊醒。在傍山依湖的饭店里。在饭店的房间里。在他曾经睡过一夜的床上。我从梦里惊醒。外公已在梦里走远。一身冷汗。

??草绿色夹克衫、黑白格子裤、母亲、水妖的声音、从纸的另一面回来的外公、所有发生过的以及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都在梦里展现,在梦里消失……

??这些东西在梦与现实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如果有距离,那也是一张白纸的距离。它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

??我睡在他昨晚睡过的位置上。睡在床的左边。被子里粘着他的气味。全是他的气息,是香草、肥皂、晚霜、烟草混合在一起的男人的气息。我几乎在这样的气息里窒息。

??我躲在被子里,听着水妖在湖里彻夜的呼唤。是想象中真实的声音。

??被子里的气味让我觉得此刻他就躺在我的身边。我的想象如指尖一样滑过他的身体。他赤裸的身体。他说过,他喜欢光着身子睡觉,那样让他感到轻松自在。想象的指尖与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距离。它控制着他的肌肉,让他的身体随我的想象一起颤抖。这样的想象在寂静的夜里时刻牵动着我的心。

??是不快乐的。因为心里有爱。

??身体在黑色的夜里失去了平稳。内心的感觉像枯色的荒草一样在秋风中摇晃。事实上,他此在睡得正香,身边偎依着的是另一个女人。隔壁房间里还睡着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小孩子,是他们的孩子。

??人经常在活着时的执著中迷失自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死亡离得很远。在活着的时候追求着永恒。生的永恒,爱的永恒,力量的永恒。而身边那些早已经死去了肉体的灵魂却会在梦里来回的穿梭。

??只是在梦里。

??就如早已经死去的外公在我的梦里来回穿梭一样。

??还有五年前自杀的姐。她割腕后躺在水池里。红色的水不断从水池里溢出来,屋里到处都是新鲜的血腥气,气味里还有热气腾腾的生命的气息……这个小城中最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了,留下一个孩子。她死的时候,孩子的父亲曾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格子裤从我们家门口走过。只是走过,他没停下脚步,走过而已。

??那个男人在溪对面拥有一大片房产。是一个时代造就出来的爆发户。溪对岸一大片灰颜色的建筑物,全都是他的。一个将近五十的老男人。一个有本事让小城里最美丽的女子动真心的老男人。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老男人。一个答应姐姐要为她离婚并且娶她的老男人。一个趁姐躲到外地生孩子时,又有了新欢的老男人。

??姐已经死了。用结束脆弱的生命来忘却疼痛的记忆。用肉体的消亡来结束活着时的执著。

??她把那块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肉留给了活着的人。留给了活着的亲人,留给了母亲。为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忙碌的几乎没了自己的母亲。对于生活,母亲总是喜欢用沉默来对付。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对家里宣称去外地工作一年的姐姐突然间就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却又是自杀的,却又要留下一个不明不白的肉团,那个肉团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仍旧活着的人,让人无法忘记她是如何死去的。这样的死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并爱着她的亲人身上。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它尽早地在活着的人的视线里远离。离开了,眼不见,便可以在视觉上欺骗或者安慰自己。谁都不愿意把苦难挂在嘴里。但却是不可能的。

??因为,沉默只是表象,背后的世界喧哗杂乱。

??那个男人,姐为之而结束生命的男人只是为了想了解事情的真实性,散步般悠然地从我们家门口走过而已。我们家门口的院子就是一条路,一条想到溪边散步时必须要走的路。没人想过去找他要个说法,父母都是老师,都是薄脸皮的人。

??姐离去后的第二个月,某天夜里,父亲在那片灰颜色建筑群的某个转角处守候着,守候着那个每天晚上都要去他的王国里转一圈的、喜欢穿黑白格子裤的、与父亲同岁的老男人。他来了,黑暗中,父亲朝他捅了无数刀,鲜红滚烫的血驱走了父亲脸上的寒冷。父亲为此深深地喘了口气。

??男人倒在地上,笨重地倒下去,躺在自己的血里挣扎、抽搐,最终平静下来,慢慢地将四肢舒展开来,死去。那把母亲平时用来杀鸡的尖刀还插在他的脸膛里。新鲜的血的气味在寂静的夜里四处弥漫。

??父亲踢了一脚还有些温热的尸体,疲惫地离去……父亲让自己沉没在水里,沉没在小溪下游附近的一个水库里。

??我们看到他时,是许多天后的一个黄昏。已经被人打捞上来的父亲躺在水泥坝上,赤着脚,浮肿的脸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透明……

??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年,姐二十三岁,我十八岁。

??我对突然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就如我对自己无能为力一样。父亲灰化后的那天傍晚,虚弱的母亲抱着同样虚弱的我说:人要学会在回忆中忘记……

??怎能忘记?

??从水库回来的那天开始,我习惯性地梦到活着的父亲,梦到活着的姐姐,每次都是在梦快结束时,才发现梦里到处都弥漫着黑色的死亡的气息……

??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我躺在饭店的床上,床上到处都是他留下的气息。

??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都有醒着的人。时间在窗外的玻璃上雨水一样簌簌地流动着。我有一种饥饿感,对天亮后的真实的世界不可知的饥饿感。这样的感觉让我无法入睡。那么就醒着吧。醒与睡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罅隙,那里有着太多的神秘、被掩盖了真相的事物的行踪、暧昧的、以及不可超越的未知的一切。在我的床上留下气息的男人,此时正躺在他的妻子旁边,做着香甜的梦,或者是恶梦。

??没人知道醒着的人的孤独,以及那种孤独的悲哀。

??凌晨六点起床离开。

??到家时家里人都睡了,我坐在客厅里喝了杯水,将身上的那件草绿色夹克脱下来挂在椅子上,然后洗脸刷牙,进里屋睡觉……第二天,与那个在证卷交易所工作自称爱好文学的男人一起吃晚饭。这是母亲希望看到的。母亲认为,他就是她期待中的好男人。我顺着母亲的意思去做。母亲说,那同样也是死去了的父亲的意思。

??吃晚饭时,我仍旧穿着那套衣服,草绿色夹克衫、紫红色休闲裤……我已经迷恋上了这两种颜色……

??两种颜色,一种是我自己选的,另一种是姐姐送给我的。

??我坐在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男人面前。他不停地说着话。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能听到的只是自己内心里的声音,但这并不影响我坐在他面前与他一起吃晚饭。

??我知道,所有已经发生的以及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都在梦的正反两面。梦里梦外只隔着层薄薄的夹缝,我能在那层夹缝里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些真实的声音。它彻夜不停地在我的心湖里来回穿梭,不是心跳声,是一个来自遥远的神秘的声音。

??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潜藏在身体里的水妖的声音……在那层薄薄的夹疑缝里,到处都是水妖的声音。

??可我不知道,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他们是否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

??

风过处有余音/ 低声吟哦/ 你可知/ 那是我在/ 为你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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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7 21: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应该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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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2 12: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好读。
门,在哪打开http://fddj006.blogms.com/blog/BlogView.aspx?BlogCode=fddj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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