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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不过一粉头尔!
所有人都在那桃花林中悲愤的一抹血痕里,淡忘了这个事实,乃至后人评起三姐来,莫不称节烈。甚至在程高系列的本子里,尤三的失足已删减得淡淡无痕。脂本中,尤三是个“淫奔女”。明里暗里有这么几处落笔:
首先那尤氏姐妹一出场第一个亮相是托贾琏的口眼而出的:“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对不起啊这个字打不出来,上鹿下匕)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贾琏遗了九龙佩后,贾蓉用话去挑明,三姐就“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赶过去说要撕嘴,若非先前已有不妥,即便亲侄,不能如此轻浮。又说到贾珍趁贾琏不在家去看他姨妹,“尤二姐知趣,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那尤氏整个就一私娼的老鸨,两姊妹更是老吃老作,各人心领神会的模样。
尤三姐有一句响当当的话儿:“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表面上看是辩明她不是粉头,越是申辩,越是可悲!金玉一样的人,恰恰落在这不干净的地方,落得个粉头的地步。三姐性子之刚烈,是很多人喜欢她的主要理由。除了她引颈一抹的决绝,她是高兴了就叫人把贾珍叫过来,到了也得随她的心意,不高兴了将贾珍、贾琏并贾蓉泼声厉骂一通竟成了常事,“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这样的泼辣劲,通篇里除了夏金桂,再找不出第二人来。一样的容貌标致,二者不同的是,夏金桂看着让人摇头,三姐却让人叹惋。红楼梦里有一句晴雯的评语:“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其实也适用于尤三。她的泼辣,和晴雯有时候的厉害是相通的:因为不满,因为自卑,更因为对自尊的渴求,她们要把对这种无法推避的压迫侮辱的愤懑发泄出来。尤三自怜是个金玉,却被玷污了,而且身陷其中,望不见可以攀附的手拉她出这泥沼。晴雯尚有一个清白之身,尚有一个宝玉给她温暖,怜惜她的处境,尤三姐除了一个靠她们姐妹活命的母亲和一个软弱胡涂到极点的姐姐,连一个疼惜她的人都没有,在这一点上,她比空担了虚名的晴雯更气苦。她对贾蓉的撕嘴之举,虽透着暧昧的亲密,却也是她变相表达对这些玷辱了她清白的嫖客的恨意。她那场充满艳色的席闹,曹公用“饧涩淫浪、绰约风流”八字来形容:她放出手眼来略试一试,这两个荣宁二府淫乱的标志性人物就“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其姿容之标致、其风情之性感,无须再多做诠释;其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倒她的嫖客,证明是她嫖了这些一肚子牛黄狗宝的现世宝,并非男人淫了她。这种证明是无意义的,她毕竟还只是嫖客的玩物,在贾珍对这种新鲜劲儿的痴迷和怂恿下,她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不愿醒的梦境,让这种肉体关系伪装得能给她尤三一点点足以自欺的尊严的优势和补偿。写到此处,不禁仰天长叹:问红楼谁家女子无辛酸?谁能比这误入风尘的尤三更可怜?
终于在醒悟后,发现她的无耻老辣无疑只是给嫖客增加了淫欲的乐趣,她思嫁了。她拒绝从良了的尤二“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说是提也无益,这话透着自卑和自恨的辛酸。她拒绝别人替她选择丈夫,说是“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其实,她是深恐贾珍等人不能放手,将她嫁人后又来骚扰。所以她第一个否定了贾琏的心里人选贾宝玉。以她的身世和现况,断不能给宝玉做正房的。贾琏提宝玉,首先的念头是把她的将来和尤二等同了,也就是给宝玉作外室。尤三姐否定宝玉有三个原因,其一,她在贾珍贾蓉的淫威下失贞,对贾府和自身这种肮脏的处境深恶痛绝,她害怕做了宝玉的外室后仍然无法避免贾珍的纠缠。她想要的是永久的脱籍。其二,她她通过对宝玉这么一个贾府宝贝的蔑视,来继续她对嫖客的人格打击。其三,她心里已经选定了柳湘莲。
尤三姐和柳湘莲的相遇,乃早在五年前,为何尤三姐一心倾慕只有一面之缘的冷二郎呢?红楼梦第四十七回表,他“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他虽和宝玉最好,却因薛蟠调戏他,他就不买帐地把个四大家族之一的呆霸王骗到荒地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先拳后鞭,还要呆子喝脏水才作罢。如此一个人物,贾琏都说他真真冷心冷面。但这些在尤三姐眼里,却成了自尊自爱的表率。她自己被困死在一个连猫狗都不能干净的地方,所以憧憬柳湘莲那样浪迹天涯的游侠生活。她无力反抗嫖客的侮辱,所以对柳湘莲的洁身自爱充满欣赏和崇拜。五年前的相逢也许只是他的标致使她深深记住了他的面容,他暴打薛蟠的事迹却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深入了她的心灵。柳湘莲的武功,让她深信自己能够得到最强大的保护,柳湘莲的自爱,在她的生命中已经上升为她膜拜的偶像。乃至于我揣测对着贾珍贾琏的那场席闹,可能就是潜意识里对冷二郎快意恩仇的模仿。
她反复申述那个人一年不来,她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她拿她那说得出做得出的泼辣作誓,“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她的这种崇拜,爱屋及乌地转移到柳湘莲的订礼鸳鸯宝剑上,她把它挂在床头,“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可惜冷二郎并不是个萧峰那样的真豪侠啊!他逢人提亲,第一反应是要个标致的,等转到宝玉那里,才幡然醒悟宁府出来的莫不要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好在他定亲时还算诚心,留的是传家之宝鸳鸯剑,少不得要讨回来。可怜三姐的生存价值已尽数转变为对“洁”的追求,而这个“洁”的偶像就在只言片语中一步步离她远去,她除了捧起鸳鸯宝剑追逐她的梦想而去,别无选择,也别无留恋。留下的是柳湘莲在反反复复叹着:“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和陪伴他的染上了桃花红的清冷宝剑。
在梦中,冷二郎犹听到三姐带血的哭诉:“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何以自尽?说殉情强差人意,一死报的不是湘莲,乃报己之痴情,好一声长叹:“君不怜我!”既耻情欲之深陷于前,更耻情痴之深陷于后,一剑休矣,故从此两无相干。郎君即便不舍,也拉不住那泊远了的红叶,沉落了的月影。
跛足道士说:“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歇歇足就走,任多少动人故事,都只一歇足之间。只一歇足间,豪侠徒误一尤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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