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流水年长

字字飞鸿 · 发表于 2005-11-13 13:41:00

这是一个伤感的题目，也是一种绵长的情绪。起因是下午闲着没事看了浮世绘的一个帖子，她絮絮叨叨地回忆了小时候的年月。谁都有小时候，我也说说自己的。

１、

我是疤痕体质，从小到大摔的跤、受的伤甚至被蚊虫叮咬都会留下痕迹，先说我右脸颊的一道疤痕吧。
那时只得三岁，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一直是奶奶带的，那天奶奶在忙着洗一家人的衣服，我偷偷穿了奶奶的大拖鞋不知怎么就晃到了公共厕所门口，那有一个方形的水池子，大人们刷马桶用的。我兴奋地玩着水，突然就掉进去了，右脸砸在裸露的水管上。据说我当时已经昏了过去，是一个上厕所的大妈发现了我，奶奶立马把我弄到医院。一个年轻的医生准备给我缝针，这时一个准备下班的老大夫路过，看了看我的伤势说了一句：孩子还小不必缝针，敷上药自己会长好。就这样，我右脸的这道疤痕极浅，不说没人会发现。很感激那个老大夫，他在有意无意间挽救了我的脸得以接近完整无损。
还有一道看不见的伤痕。那是小学五年级，我已在地区体校艺术体操队练了小半年，省队马上要来选队员，大家练得更刻苦了。一天练下腰，我力道猛了点，糟了，左手软塌塌地没力气。一开始我还不晓得已经骨折了，也不疼，等教练过来一摸说是骨头断了，我的眼泪说来就来，吓的。托着受伤的手回家，奶奶急得要命，马上带我去找有名的跌打医生，她一路埋怨我非要练什么体操，我只晓得一路哭。骨头接上了，膏药也贴上了，脖子吊着绷带，伤手搁在一块木板上。后来的三个多月我就一副伤兵的样子出入校园，不用上体育课，不用做操，劳动也全免了，觉得赚了似的。后来手好了该干嘛干嘛，倒不时怀念起养伤的日子。
再后来，外伤越得越少，内伤越来越多，奶奶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也离世了，我终于学会自己给自己疗伤。

字字飞鸿 · 发表于 2005-11-13 13:41:00

２、
小时候最恐怖的事之一就是坐汽车。我晕车，而且晕得很厉害。
每放寒暑假，我都要从奶奶家去爸爸妈妈家，不过八十里路程，班车只要一个多小时，但是对我来说是噩梦。有时很辛苦地忍到了终点站，还是忍不住哇地吐出来。吐完了依然头晕脑胀，晚上睡在床上还翻江倒海，那种痛苦好象一直不曾下车，好象也下不了车了，颇有绝望的意思。
一开始爸爸会来接我，后来是小叔叔或小姑姑送我过去。我最喜欢小姑姑，她只比我大十岁的样子，是我眼里最时髦的女郎。她是本城最早烫卷发的，最早穿高跟鞋，衣服的款式也最ＩＮ。记得她有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Ｖ领，镶着细细的荷叶边，泡泡袖，腰身卡得很紧，裙摆蓬松及膝，真漂亮。她穿了没多久就厌倦了，被我抢了来，可惜太大，等我能穿了，我已经不喜欢裙装只偏爱裤装了。
小姑姑的画画得不错，特别是素描，我至今还收藏着她为我画的头像：短发，羞涩地笑着，眼神有些不知所措的空懵，双手局促地摆在身前。
可惜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小姑姑最终没能成为画家什么的。我奶奶生养了七个孩子，前面几个大的象我爸爸都读爷爷任教的地区文艺学校，很小就开始工作挣钱。到了我小姑姑好容易读到初中毕业，正逢上乡下乡，后来被分配到离家五十里的一个乡镇供销社，正好处在我奶奶家和我爸爸妈妈家的中间。有一回放暑假，她本来是要送我去我爸爸那儿，赶的班车晚点了，她就在中途带我下了车去看她工作的地方。那个商店就在公路边，一溜平房，全是木制的柜台，吃穿用的商品都有。商店里连我姑姑一共有四个姑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挺活跃的。那晚吃了夜饭洗了澡之后，大家一齐坐在商店后院乘凉，在月色底下她们唱歌聊天，我学会了唱《军港之夜》。
这么活跃时尚的小姑姑，后来的命运却异常平庸。为了回城，她嫁给了地区法院的一个小干部，都生完孩子了才回到城里，也没弄上好工作，继续站柜台。好胜的她不想就这样下去，打算搞营销。有一回她和商店的经理、出纳一齐出差进货，回来后被我小姑父往死里打，非说她和经理有不正当的关系，我小姑姑就只得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四十岁不到，商店私有化改革后，柜台也没得站了，小姑姑成了彻底的家庭妇女。
前一个月我回老家办事住在小姑姑家，临睡我们俩说了大半夜的悄悄话，讲起年轻时小姑姑声调飞扬。那是她最值得回忆的部分吧，一如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也是她鲜亮的青春年华。

字字飞鸿 · 发表于 2005-11-13 13:42:00

３、
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姑比我爸爸还大，如果她的姐姐还在，她应该是我二姑。
大姑姑姐妹俩是我奶奶和前夫生的，她们还很小父亲就生病去世了。后来的好些年，奶奶一个人辛苦养育着两个女儿，直到遇见我爷爷。我爷爷那时跑江湖，很是喜欢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奶奶这才嫁给他。
所以打小我那两个大姑姑就活跃在舞台上，据说那个大姑姑擅长文戏，现在的大姑姑擅长武戏，可以在台上连翻无数个跟头，从台这头翻到台那头，中间绝不打绊儿。听奶奶说那个大姑姑死的时候才１３岁，是被鬼钩走了魂。具体的情节我奶奶也说不清，或者是我还小没听明白。我只记得奶奶是这样说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刚下戏的两个姑姑和我奶奶一齐从戏园子回住的庙宇，半路上有个公共厕所，我那个大姑姑非说听见了小孩哭，我奶奶让她别多事赶紧走，她非要进去看看。三个人就一块进去，没看见有什么小孩。回到庙里那个大姑姑就开始发烧说胡话，请了大夫怎么治都没用，没几天就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鬼故事，而且和我的一个亲人有关，可信度很高。这给我落下了一个怕黑、怕听鬼故事的毛病。夜里我从不敢一个人在家或走路，如果非得一个人，在家我会打开所有的电灯，走路呢会飞跑着还唱着歌绝不回头，据说回头的话，祖宗挂在你左右肩头的两盏保护灯就会灭。而一不小心听了鬼故事的话，我会害怕好些天。
现在这个大姑姑已经不怎么演戏了，虽然邀请她的戏班子很多。前几年她还常去的，用她的话说一天能赚百八十块，还有人专门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关键是有戏演，那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当然这是县剧团解散以后的事。
在剧团的时候大姑姑、大姑父、我爸爸都是主要演员。比如说演《八仙过海》，我大姑姑演荷仙姑，我爸爸演吕洞宾，我大姑父演汉钟离；演《西游记》呢我大姑姑演女妖精，我爸爸演孙悟空，我大姑夫演猪八戒……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戏剧很是红火过一阵子，那时每天至少要演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吃晚饭的时候，我常常和孙悟空坐对面。孙悟空的脸谱很难画，为了晚上演出不误点，我爸爸就只把嘴唇的妆洗掉，方便吃饭。
站在舞台侧边看戏是很有意思的，虽然看不到演出的全貌，但是可以看着演员上上下下换服装换头饰换道具，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还会贪上好吃的。记得有出戏叫《状元与乞丐》，说的是一家两个堂兄弟，家境富裕的对孩子娇生惯养，结果长大了把家给败光了成了乞丐，家境清贫的对孩子教育有方，结果高中状元。有场戏是表现两家贫富对比的，富的那家每天做一个大甜饼送去学堂给儿子当课间餐，穷的那家的儿子只有咽口水的份儿。在戏里，演员只会象征性的吃两口那个剧团食堂每天做的大甜饼，戏一完大甜饼就归我们这群在台侧久候的孩子们了。也说不上有多好吃，反正一大群小孩抢觉得格外香甜。
后来越来越爱看文戏，珠翠环绕、灯火璀璨、香衣云鬓、郎情妾意都逃不脱爱断情伤、黯然落幕、人去楼空的结局。

字字飞鸿 · 发表于 2005-11-13 13:44:00

４、
小时候我的朋友很少，因为我所有的的生活被分为两半，假期在爸爸妈妈那儿，平时在奶奶家。我一直认为友情是一种需要累积的情感，时间上的延续使它更可靠。
奶奶家处在地委若干家属院子中的一个，两溜平房，中间一块狭长的空地。鸡犬相闻的格局，说话声音大点儿就会家喻户晓。
我们家就我一个小孩，人家家里可都是三五成群的。兄弟多的自成一派，加上些附庸的马仔，也有关系好的几家另扯大旗，而我总是孤零零的在各大门派穿梭，不被任何一派承认也不被任何一派排斥。后来我就厌倦了这种两面派的生活，把闲暇都用来看闲书。《万花楼》，我三年级看的，算是我看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至今都记得大侠狄云，玉树临风、武功盖世、义薄云天就是他了。四年级看《啼笑因缘》，不甚就里，只觉得张恨水写的故事挺凄惨的。五年级看《红楼梦》，一样云里雾里，只对宝黛爱情有印象，和我奶奶听越剧的认识差不离。
假期我就更闷了，回到爸爸妈妈家，同学一个没有，只能和弟弟玩。刚开始几天，两人会好得蜜里调油，不过四五天就会开打，有时是为了抢吃的，有时是为了抢玩的。有回暑假，两人为了抢睡竹床打得很凶，爸爸妈妈气得要死，说我们一个是做姐姐的不晓得让弟弟，一个做弟弟的不晓得尊敬姐姐。最后，在爸爸妈妈的主持下，两人友好协商一人睡一天。
大姑姑家和我爸爸妈妈家都在剧团家属区，离得很近，大姑姑家三个孩子也就常玩在一处。大表哥是当然的孩子王，我们都听他的。大姑姑家门口有一眼井，夏天，大表哥会把西瓜用水桶装好吊在井水里，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能吃上冰西瓜了。他还带着我们用细铁丝做好一个圈粘上蜘蛛网，然后他爬到树上去捕知了，树下一群孩子无限崇拜地看着他。捕到的知了下场很惨，先是被我们剪掉翅膀，玩够了才被我们一把火烤熟了吃，很香很香。晚上也没歇着，还是他领头，带着手电筒去附近的水田里抓青蛙，顺道带回来的还有田螺泥鳅什么的，不过这种活动他只带男孩子去。冬天要乏味一些，没什么玩的只好玩打仗。把自家的板凳全搬到院子的空地上，排成一排就是战壕了，把红领巾绑在撑衣杆上当红旗，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木制的手枪、刀剑，原珠笔改造的桔子枪，还有弹弓。有次我爸爸去上海出差给我弟弟买回一把仿真手枪，可以射子弹的，那我们这一方就牛了，赢的总是我们。
毕竟是剧团的孩子，女孩子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是演戏。把玻璃糖纸扎成花，用发卡别在头发上，再用皮筋把洗脸毛巾扎在手腕上当水袖，把床上的蚊帐一放就是幕布，一场好戏就开演了。剧情不外乎踏青时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后花园私订终身，最后穷书生得中状元花好月圆。小孩演得开心，大人看得也开心，我和一个阿姨的儿子演得最好，两家大人居然说起了娃娃亲，我结婚时还有人拿这个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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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飞鸿 · 发表于 2005-11-13 13:48:00

５、
别看我在上一集把童年的游戏描绘得热闹非凡，那都是冗长单调的年岁筛选又筛选的精粹。更真实也更经常的状态是百无聊赖，只好发呆。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我家门前的大杨树，枝岔的走向，树叶的颜色，太阳怎样从它左边升起从它右边落下，随后是月光冷清，偶尔日月同辉。这一切加重了我的忧伤，是的，不为什么的忧伤。三毛在她唯一的音乐专辑《回声》里说，“当时我的年纪小，我的愁我的苦，妈妈，你不要以为它不是真的。”
后来爸爸重新分配了宿舍，是一栋新建的楼房，我家在二楼。三楼有一半没盖房，留做露台。露台挺大的，太阳好的日子，家家户户拿了竹杆上来晒衣服。我喜欢傍晚时分呆在露台上吹风看风景。视野的对岸是九狮山，山下一湾流水，很古典。
一楼唐叔叔的女儿总上来找我说话。她小我半岁，但我读书早，高出她两届，加上我是在城里读书，有些她意想不到的新鲜事，她就总爱找我说话。而在我眼里她很可怜，因为她爸爸妈妈是离婚的，那年月离婚的人不多。开始是出于同情心，后来我和她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常交换各自收集的糖纸和明星画片，偶尔也闹别扭，大多时候她都听我的。
七八月份我们那里老是起台风，大人们手忙脚乱收衣服，我和她稳笃笃地爬在栏杆上说话，头挨着头，说的什么我真的忘了，只记得好大好大的风吹过我们单薄的身体，我和她管那风叫妖风。
真的，那时候我第一次产生了心心相印的感觉，我觉得会和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我考上大学没多久她家就搬走了，后来我家也搬离了剧团大院，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