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是父亲有罪的儿子
父亲有两个女人。父亲的丧事时,他的前妻曾来看过他,用手抚摸着七彩棺材,不断地落泪。我为她倒了一杯水,她不喝。这个女人对我哀哀地说让我哭哭他,行不行?我说行。我说行的时候看娘的脸色。娘正拿着喂猪的盆,忙着喂那些刚落生的小猪崽子,眼睛呆呆地,好像啥都没看到。
这个女人跪在父亲的棺材前,我与她面对面跪着,我是个替父亲接纸的人,她是送纸的人。眼前这些用麻做成的纸化为灰迹的时候,这个女人开始痛哭,惊天地泣鬼神地哭着。哭的声音太大的时候,便与眼泪无关了。哭出来的是怨气,滴在心头上的是血。这个女人边哭边诉说着什么,我听不懂她说的话,有了泪,语音变得含糊不清。像是相思也像是埋怨。我风流的父亲啊。
不对,不对,我想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父亲不止两个女人,三个,四个……我记不起来了。小的时候,总有女人莫名其妙地给我手上塞一些糖块,她们说是我的娘亲。我的娘亲只有一个,她不给我糖块,她没有钱。她每天忙着养一些猪,她顾不上我们。伙伴们总是用父亲的风流事来戏弄我与哥,我们从不反抗,我们很小,没有力量。那是个雨后的日子,村里的光棍们又开始演义父亲的风流事,我与哥提着菜刀进去把他们全砍倒在地。村里人说风流文雅的父亲生下了两个杀星。哥的绰号叫“盖堡镇”。堡镇就是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我与哥用菜刀打了无数次恶仗,最后在大爷的葬礼中,哥被逮入牢里。我随着哥的入牢事件一点一点地变得风流起来,杀人打架变化成我与堡镇女人们一场又一场的性事。
大爷是堡镇最有出息的人。大爷是跟随薄一波走出小村的,走出小村他就成了一名将军。大爷为父亲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父亲一个也不看。父亲看上了娘,每天看护着娘。娘的父亲是一个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没有人敢娶娘,只有父亲敢娶娘,可是娘却不愿意嫁给父亲。父亲是堡镇惟一善于琴棋书画的男子,大爷富裕的生活让父亲有足够的时间学会了这些勾引女人的手段,父亲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勾引到床上。父亲床上的手段与他写的字画一样高明,众多美貌的女人在父亲的床上叫唤的欲死欲仙。每个夜晚都可以从父亲的床上传来声音不同的叫声,人们在惊叹父亲性能力的同时也对女人床上不同的声音显示了异常的好奇。夜凉如水,游荡在晋西北的野狗的猩声配合着父亲床上女人叫喊声,把守护着村庄的草木惊醒,开始疯狂地生长。老年人说:这个男人会让整个村庄发疯的。
娘对父亲说我不是你的女人,你到别的女人身边吧。 大爷对父亲说你要娶那个女人入门,你死的时候就不要进这个家族的祖坟。 父亲说行。
父亲在村北边的小河边搭起三间屋子,苦苦地哀求娘,你来吧,一起生活吧。娘说我来了后,你不准再找别的女人。父亲说我不找别的女人。父亲与娘守护着这个小村而不进入村子的里面。小河的流水声压住娘在床上呻呤的声音,小村里失去那些女人的叫床声,变得无比寂寞起来。天气也变得变化莫测,在不应该落雪的日子开始落雪,在不应该下雨的时节开始下雨。一切都变了。
父亲是在娘生下大哥的第三个年头后,耐不住寂寞了,娘的肚子又大了。娘在怀孕期间不准父亲爬在她的身上。娘把父亲一次又一次从床上踢下去,说你是条公狗,你是条公狗……
父亲又进村了。 女人们高潮的声音又开始在小村的夜空飘荡开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看到过许多与我面貌相似的孩子,他们说是我的兄弟。我说滚。 娘说男人都是狗性,日谁与谁亲。 娘没有哭。 流泪的是父亲。 父亲说你娘再也不要我了。 再也不要我了。
父亲去的女人家是他的前妻,严格地说还不算是前妻,大爷帮父亲刚娶过门,还没来得进洞房,父亲就遇到了娘。这个女人喜欢着父亲,甘愿以父亲的前妻自居,没办法。父亲每次说起来都会说,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得意的神色也没有,满脸的惆怅。他走进小村的经过是气候变得正常了,他的心思不正常了。
父亲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坐在门槛上看月亮,娘不让他进家,回去的稍微迟一些,娘就不让他进家。他坐在门槛上看月亮,一整夜,一整夜的。
我忧伤的父亲哦。
娘在这些夜晚经常给我们讲她们家族的故事。娘从小就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她说村里那些女人们显摆的东西她一直就有,没缺过。一场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娘不怪怨任何人。这是命。嫁给赵成博也是娘的命。
父亲的女人到处传说着父亲那惊人的性能力,娘对此不着一言。我们从小娘就告诉我们要看书,只要我们看着书娘就会高兴的。知道大哥用刀砍人的消息后,娘哭了一夜。娘说狼生下的只能是狼。后来,大哥考上大学后,娘又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娘说咱家的祖坟上也生了颗蓝花草。父亲一句也没有说。喝了一夜的酒。他回不去他的祖坟了。眼前这一切竟是如此的遥远。
父亲在哥考上大学的第二年,把我送到了大爷家,我也离开了小村,开始在各个城市流浪。父亲瘫在床上的时候,我在北京,与林诗音讨论着爱与不爱的理由。我们都很认真。我们住在一个军队的大院里,里面有好多树。我与林诗音走在树的下面,月光铺下来,盖住水泥地,白一片黑一片,走着走着就不知道怎么走好了。我熟悉着这些树木,我说这是梧桐,这是银杏,这是柳,这是槐。林诗音说这些柳与槐都有些变态。那些柳与槐的头让人给割断了,枝叶是一篷一篷的,透出一种变态的美丽。我喜欢梧桐那大大的,透发着绿的叶子,我把林诗音的臂放在我头发上,说凤凰非梧桐不落。林诗音愣一下,两个人哈哈地笑,往远处望,好长的路。月光与树叶的影子很薄也很稀,无尽的路。这就是我与林诗音讨论后的结果。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权力说爱这个字,我们都不知道爱为何物,我们面对的始终是一面无法逾越的透明的墙。我们悲哀地发现,我们仅仅是尘世里的匆匆的行者,有一天累了,就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了。没有爱也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性事。那种耗人体能的性事。我们走不动了,就躺下了,躺在你我的床上。
我与林诗音的床上有书,有电脑,手机,还有烟灰缸,零乱地堆放着,占去我们好大的一块地方。有时候我们正滚爬着就听到响声,不是书掉地上了,就是踢翻了烟灰缸。不得安宁。在床上也不得丝毫安宁。我看了一眼林诗音说“咱们床上应该做一个书架。”林诗音闭着眼睛,呼喊着,“操我,快说操我。”书本夹在床的边缘了,与墙磨动着,吱吱嘎嘎地叫。 这是一种让我悲哀的声音让,它提醒我,自己是在路上的行者。连床都不是我自己的,我还能看到什么?我还能希冀些什么?我拍林诗音的屁股,大喊“操他妈,我不做了,没球个意思,没球个意思!”林诗音还在那里自犹自大呼,用手拍着床,“快,快,我*。”林诗音终究是说了脏话。林诗音是个文雅的女子。林诗音是个从不说脏话的女子。林诗音是个动扎脸红的女子。林诗音只有在床上时,灵性才会屏蔽如盲。床真是个好的东西。我在胯下捋了几把,正准备重新再来时,电话响了。
姐姐说咱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你快回来。我打了个激棱就清醒过来,坐在床上,发着呆。林诗音依旧在床上散发着呻呤的声音。我风流一世的父亲终于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我觉得自己很冷,摸索着找上床时放在烟灰缸里的那半支香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烟灰刚被我们踢到地上了。我用手轻拍了一下还在床上自己不断地扭动身躯的林诗音,说我父亲去世了。林诗音猛地坐了起来,哀哀地捧着我的脸,不说话。正值深秋季节,空气中,浮动着树叶和花朵的气息,混和在床上那种身体的味道之中。窗户外的两颗银杏树,有一颗的叶子已经变黄,树叶纷飞着在空荡荡地落了下来。阳台下的树叶与花瓣堆积着,遮蔽着水泥地上的冰凉。我对林诗音说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永恒的东西。
父亲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看到我们回去,深陷的眼眶滴出混浊的泪。我的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大哥在哭。我也在哭。我们是不孝的儿子。娘低了头,咳嗽了几声,手纂成拳,击打自己的背,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端着喂猪的盆,走出家门。娘没有办法就去喂她的猪。父亲的时光正向末日延伸。
姐姐在地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看我们,“进城吧,进城吧,再不进城就迟了。”哥不吭声,他看我,“进不进?”我说,“我无所谓钱。”其实我们每个人怕的是父亲走出这个小村就回来了。小村被大山包围着,一座连着一座,延绵起伏,没个尽头,山上的石头硬的像牛的眼睛,要不是那些绿的草,就不是山了,成了兽。
父亲一辈子都没走出这座大山。我们谁都不敢带父亲离开这个生他养他一辈子的村庄,正在彷徨着。娘走进屋子说,“带他去吧,死在外地也不怪你们,与你们无关,这是他的命。”娘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父亲的命与这个小村有关。这个小村的名字叫“堡镇”,是晋西北很著名的一座古镇。镇子四周围用深褐色的砖头垒成一道厚而结实的城墙,把小村围的严严实实的。早先,在城墙的北面有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南边也有这样两扇大门,惟一不同的是靠南边城墙的那个庙宇叫城隍庙,靠北面城墙的庙宇叫关帝庙。老年人都说堡镇是个船村,四周的城墙犹如船帮子,破了,水就会溢进来。村里的人谁都不敢动一下这个铁桶似的城墙,父亲为了他的女人,打开了堡镇的城墙。
父亲把打开城墙的地点选择在堡镇的北面,我家的祖宅在堡镇的南边,城墙这个豁口正好与我家的祖宅遥遥相对。大爷知道父亲打开堡镇的城墙后,专程从南京回到堡镇告诉请镇子里的教书先生替自己立下遗嘱:父亲死后不得埋入祖坟。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堡镇。
父亲把堡镇的城墙拆后的第二年,果真被洪水淹没了。父亲给我讲这些往事的时候,充满了惊慌,讲一段就会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一阵气。父亲的回忆如战争般艰难。
父亲说大水来的前一个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父亲梦见一条长长的街,街上有很多铺子,每个铺子的护窗罩的严严的,人们不作任何生意,一片漆黑。父亲站在街的最北端,大爷站在街的最南端,而大爷的背后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父亲不由自主地向大爷走过去,路太长了,于是,父亲在想象中为自己拟定六站灰黄色的吊灯,像五只衰老的眼睛。父亲往前走一步,那灯就灭一站,到了第五步,灯全灭了,天地又重新一片黑暗,大爷也不见了。父亲说在这个梦里他很害怕,很害怕,再后来,大水就漫延开来。
堡镇南面的城门楼上站满了。父亲也避免地上了城楼,那是惟一躲离洪水之地。父亲后来说其实这世界就没有什么靠的住的地方,后来,那个城门楼也被水淹没了。父亲说洪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残忍。洪水是在缓缓流淌,水头到了城墙下,轻轻的,缓而有力地撞击一下,转过头去,与跟从在后面的水又溶为一体。河面上盘旋着无数白色的大鸟,如满树银花,漫天漂雪。这些鸟是从村外的那个湖泊飞来的。所有的水来自于村边的那条大河。
送父亲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与林诗音来到了那条微微喘息着的大河的边上,这就是那条让父亲犯罪的河流。隔着丘陵上绵延的树林,可以看见村庄熟悉的影子。暮色中残阳的沉静而温存的光线懒懒地在平静的河面上颤抖着。在深秋明朗的天穹下,河水凉荫荫的,河边黑黝黝的颓败的垂杨阴影依附在水面上,使河水的颜色变得像钢铁一样深。河流边缘的几处苇丛中飘浮着褐色的鸭群羽毛和花枯萎的花瓣。在夏末暴雨涨溢的河边,到处都飘荡着花朵的香气。
河边的一些小树肆意地摇摆,它每摇动一次,蛰伏在月光中的树影就静静地拂动一下,像河床岸边落下去又涨上来的潮水,又像是林诗音一起一伏的呼吸。也许是这些树让林诗音想起了我们在北京的那些充满淫荡气味的夜晚,她突然掀起了我的下衣,把我推倒在河边的草地上。我推她,说不行,不行,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林诗音说你父亲早就去找他的女人了。
女人与女人是不一样的。在高潮来临的那个霎间,有的女人一句话也不说,脸红红的,有的大喊大叫,像是世界未日就要来临,有的女人是哭,总是哭,哭个不停。林诗音喜欢说脏话。
林诗音坐在我身上,说你快说我操你,操死你。我按照林诗音的嘱咐说了几句下流话,用力一顶。林诗音结束了。我呆呆地看着林诗音说:我是父亲有罪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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