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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雯/文
1
我有时很妖娆，有时很坚硬，有时在飘，大部分的时候我在沉睡。
我在吃的时候沉睡、在走路的时候沉睡、在谈话的时候沉睡、在笑的时候沉睡、在哭的时候沉睡、在白天沉睡，在夜晚沉睡。沉睡是我的方式，别人看到我睁着眼睛，扑闪着睫毛，衣着光鲜，口齿伶俐，我却躲藏在后面沉睡。为什么会如此，从何时开始，我没有探寻过，我只知道我习惯沉睡的技巧。我在安然中获得我要的：善良、和谐、美好。
其实，我想我是在等待的，等待被唤醒。我等待了几十年，仍然是一个悬念。有时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我答应着，半梦半醒地想要抓住发出声音的那个人，他没有形态、没有清晰的脸，他似乎带着忧伤，莫名的忧伤，我找不到他的手。空气在我掌心变成泡沫，我揉搓着这些泡沫，它变得五彩缤纷，刹那间又消逝。我没有眼泪，继续沉睡。
2
在沉睡中,我经常会看到一条狭长而黑暗的通道，没有气味，没有呼吸，没有附带的色泽，一个似乎不见底的通道。我总是看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朝着我，从远处跑过来，她朝着镜头跑过来。跑着，跑着，离镜头越来越近，离我越来越近。
小女孩奔跑的全景，小女孩脸的近景，小女孩眼睛的特写。黑月亮似的眼珠，淡白色的眼白，惊异的是：不时闪动的忧郁。不符合年龄的忧郁，似乎带着某种使命。小女孩从我身边跑过，从镜头边擦身而过，她看不见我们。一切是未知的，谜面还未清晰地展开，谜底还在沉睡。
我和镜头换一个角度继续看着这个女孩，此时，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瘦弱的，小柳枝般摆动的背影。她越跑越远，即将跑出我们视线的时候，她又会转回身，再次朝着我跑过来，朝着镜头跑过来。我在沉睡中，小女孩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跑着，用一样的节奏，用一样的步伐，用一样的表情，那漂浮着蓝色雾气的不合年龄的忧郁，弥漫开来。弥漫在狭长的通道里，弥漫在我的睡梦中。
她叫谜，一个叫谜的女孩。她在我沉睡的时候看着我，她潜伏在我的梦里。她是一首不成调的童年歌谣，她是一段飘动着的无法阻断的过去。
3
谜对生活的所有美好愿望都源自于一棵木桐树。
谜一直在奔跑，飞扬着她的黑头发，她跑啊，跑啊，无意间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在巷子的尽头，有一棵大树挺立着。它神奇地微笑着，向着谜微笑。谜在它的召唤下，停下了脚步。谜入神地看着它，满树枝的花盛开着，白色的透着淡紫的花朵，呈喇叭形状，嫩黄的湿润的花蕊，站立在中央。不仅是树上，满地都是呢！哦，多么美，象两匹相映成趣的淡雅花卉的丝绸锦缎。还有那奇香，缕缕地送来，让人迷醉。
树突然开口对谜说话，它说：“我喜欢你。”
谜回答：“我也是。”
这一刻，谜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人轻得想要飞起来。这一刻，一棵木桐树（虽然当时谜并不知道它的名字），第一次点燃起谜对美丽的祈盼，对美丽的向往，对美丽的欲念。谜被震慑住了，她感到树汁流动在她的体内，流动在她的血液里，随即她也变成了一棵木桐树，满枝都是微笑的，飘着奇香的木桐花。谜象找到了最温馨的家，她躲在树的空间里，欢笑着，飞舞着。
4
我在沉睡中，看着谜，围绕着木桐树飞舞，象一只欢快的蝴蝶。她的面色红润，黝黑的眼睛闪动着亮亮的光芒，所有的忧郁似乎一扫而光，她与木桐树说着话，歪着头倾听着，突然又咯咯地笑起来，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的一扇门，门里竟然姹紫嫣红，优雅奇异，到处悬挂着小灯笼，有仙女出没，灌木丛里有晶闪闪的荧火虫，一个童话、一首诗、一个奇迹。被唤醒了，被唤醒，一个象幻梦的世界打开来，再也不会消失，也没有消失过。它成为谜独有的空间、独有的信念、独有的享受、独有的坚持。我看着谜，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我扬起帆，白色的，在睡梦中，全速前行。
突然，有一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她站在我前面，注视着谜，她一步一步地向谜走近，站立在谜身边。我可以看见她了，——一个与谜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她穿着有褶皱的半截裙，绿色的，象湖水中的荷叶。她向谜伸出手去，谜在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握住了对方的手。抬起头，谜看见一张偏黑皮肤，倔强五官的女孩的脸。她向谜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羞怯，谜的羞怯与她的羞怯在空气里握了手，随即，她们的心一下子打开来，开始了友善的交谈。谜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答：“我叫红，你呢？”谜答：“我叫谜，谜语的谜。”红不知是因为终于有了伙伴，还是觉得谜的名字有意思，她大声地笑起来，笑声感染了谜，象是传染似的，谜也大声地笑起来，一时都无法停下来，她们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还是止不住笑。我看见路边的白色墙壁上刻上了一条条笑纹，墙壁忍不住也大笑起来，整条巷子都笑起来。
木桐树见证了谜与红的友谊。
谜与红在极需友情的时候，向对方伸出了手。她们在后面的日子里，一起走过了成长的欢乐、成长的孤独、成长的混乱、以及成长中的爱情。红是谜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照到谜的一些面，另一些面谜无意识地隐藏着，在很深的角落，堆积着灰尘。谜不是红的镜子，谜是红的参照物，是红未知的可知，是红向往却无法抵达的另一面。如果说，红是谜的一部分，那么谜是红无法触摸的梦。
如果，如果没有某年某月某日发生的那一幕，那一声惨叫，也许，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会把她们的友谊持续到看不到的边界，可是，可是。。。。。。
我感到呼吸急促，有厚重的东西压迫着我，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喊，却喊不出声音。眼泪从我的眼眶流出来，哦，不！是喷出来，是红色的眼泪，象焚身的火，大火蔓延着，越过红的身躯，烧毁了一个虚构的世界，烧毁了一个畸形的思想，烧毁了一个不可知的未来。红挣扎着——在火里，她大声地呼救，呼喊着谜的名字，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伸出手去，我看见谜也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但怎么也抓不住，她滑落了，滑落了，落进了深渊。她变成破败的草帽，悬挂在深崖的枯枝上，迎着寒风哭泣。我在睡梦里止不住地大声啜泣，我大声地呼喊着：“红——”，谜大声地呼喊着：“红——”，谜哭倒在地上，我看着谜承受着剧痛，昏迷过去。
红的梦熄灭了。
谜的镜子碎了。
5
谜在成长着,与别人一样的速度。她在城市里成长，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谜却觉得自己在洞穴里成长，周围很荒芜，很少有人出现。这是一个思念的洞穴，狭窄，不见底。谜在成长的过程中，始终陷入在思念的洞穴中，旋转着，旋入洞底，这让人窒息。谜知道思念之前，是分离。分离之苦一针一针地织进了她的肉里，这苦在幼小的心里酝酿着，开着忧伤的花。
青春以它的速度追赶着在狭长通道中奔跑的谜，青春以它的光亮照耀着在思念洞穴中忧伤的谜。青春，金色的青春，绽放在谜的身上，绽放在红的身上，多么公平的青春！一束光，照亮了我的梦境。
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蓝色头花的女孩，朝着我微笑。她婷婷玉立，优雅大方，还带着一丝怯意。她朝我的方向走近，朝着镜头走近，美丽的脸占据了整个画面，她没有言语，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她是谜。——一个如木桐花般的少女。谜听见呼唤她的声音，她转过脸去，跟随着镜头我看见少女红，红红扑扑的脸蛋上渗着汗珠，倔强的五官舒展开来，偏黑的皮肤闪烁着青春的光泽。她向谜跑过来，高高隆起的胸脯，一颤一颤的，很诱人，也很显眼。红喘着气，一口气对谜说了很多，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他们向我摆摆手，手拉着手跑远了。一阵风送过，我闻到嫩叶子的清香。
青春告诉我：天更蓝了，草更绿了，果子熟了，小白菜开花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