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年龄稍大后便不想读现代主义小说,也不宜读现代主义小说。这种想法大都来自读大学时对意识流、黑色幽默等现代主义小说的印象。但前不久翻阅法国“新小说”代表罗伯·格里耶的小说《窥视者》后,却突然间对之前的想法很不以为然。
大学时曾看过格里耶的代表作《嫉妒》,其对传统小说准则的彻底背离,虽令膨胀着自由热血的青春亢奋过,但那种夹杂着不少狂热无知的喜好终究还是在野草般疯长的年龄丛中淡然逝去。没想到《窥视者》竟然能在现在吸引我。
意大利超现实主义画家基里科说:世界上的一切都应当像谜语一般被解读。也许,这种解读能力即来自于生活在年龄草丛中的堆积。而罗伯·格里耶的确像一个令人可威的制谜者,他的作品便是使很多人望而却步的谜面。
就像《窥视者》,如果一定要说《窥视者》有情节的话,那应该是写一个名叫马弟雅思的推销员到自己童年生活过的海岛上去推销手表,碰上了酷似自己以前女友的牧羊女雅克莲,不知为什么竟然在海滩僻静处杀了雅克莲,并将尸体抛入海中。当牧羊女尸体很快被发现,马弟雅思为掩盖自己的杀人行为,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作案现场,欲消灭遗留在那里的痕迹,而这一切又都被牧羊女的男友窥视。但牧羊女的男友对此事竟然缄口不言,马弟雅思便平安无事返回大陆。
从小说表面看,这似乎是篇带着侦探意味的小说,但作者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案件本身。如马弟雅思杀牧羊女的动机是什么,牧羊女的男友为什么不告发马弟雅思等,作者均未作任何交代,甚至连杀人的过程,作者也只是在文中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时间空白。因此,刚读时,我甚至觉得,小说中的事情并未真的发生过,那可能是一个人在海边或船上眺望着远处的海岛,作了一次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那要么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要么就是一个有窥视癖的青年人。
而其实,罗伯·格里耶决不是在写一个人的内心,决不是在写一个人的潜意识。他可能是看到二十世纪初以来,现代主义的小说家们对人的那些阴暗复杂的心理表现得太多了的缘故,因而特意对此来了个深刻的反叛:从人的内心转而到外部的物质。所以,格里耶更注重的是人内心之外的纯物质世界,他应该是在努力地表现一个不见人的心理、没有深度、也没有任何情节的物品世界。因为占据小说画面的,大都是那些被作者特别注意着的“物”,像《窥视者》中的小绳子、海鸥等。作者甚至不厌其烦地反复在小说中细致地描述着那些“物”,而并不说明他到底有什么用意或企图。就像那只被作者如电影特写镜头一样无限放大的灰海鸥。
但是更富有意味的是,罗伯·格里耶似乎又并非全然拒绝人的心理,在那些被作者无限放大的物品相互交叉的缝隙里,我们似乎又可以捕捉到一丝丝关于心理的蛛丝马迹。你会发现,这种心理被作者有意地隐蔽在物品之后,或者干脆有意进行省略。因此,我们费尽心思,捉摸到的仍然不是平时我们所理解的传统意义上的那些复杂、具体的情感。如果一定要对此进行条分缕析的话,那应该只是一种经作者抽象了的比较单一的情感,或迷惑、或恐惧、或嫉妒,而这些一而再经作者过滤的情绪,到底有什么象征意义,作者似乎是一律不管的,至少在小说中是如此。 不过,罗伯·格里耶还是这样对人们说:“尽管人们在小说中看到许多‘物’,描写的又很细,但首先总是有人的眼光在看,有思想在审视,有情欲在改变着它。我们小说中的‘物’从未脱出人的感知之外显现出来,不论这种‘物’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说,这个1921年生于法国布勒斯特的农艺师,或许本身就是一个既注重“形而上”又注重“心而上”的矛盾统一体,就是一个喜欢对世界有“窥视癖”的窥视者。从其此后写的《嫉妒》、《在迷宫里》等小说以及许多电影作品里,似乎都可以明显地证明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