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守将郑惜庭的中庭里一片灯火通明，持杯递盘的婢仆侍从来来回回，晚宴即将开始。我躲在侧门的一个阴晦角落里暗暗窥视一切，心底却突然翻涌起几丝难言的悲伤。
那郁愤与悲凉的情绪如蛛丝般，轻附在我的心上，甩不开也挥不去。元军们的气焰一日比一日高炽，阿里海牙的笑容一日比一日得意，而易州城的百姓与军队已一无所有。接踵而来的便可能是沦陷，被俘，甚至死亡。想到死，我突然想到妖客。在如此痛苦而漫无目的地随想中想起她，令我十分悲伤。我想一切都将会消逝，即便是舞姿如蝶的妖客亦会如此。
十四岁时，我便以舞姿如蝶而闻名于易州。许多达观贵人都曾慕名而来，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天生媚人的尤物，而在姝馆馆主的眼中，我却只是个炙手可热的摇钱树。
在我心里，妖客是一朵解语花。当我最初被调来易州任职，当我最初接受她轻轻递来的一个眼色，当我最初在一日雨后与她坐在临水的小榭边几句无意的对答，我便明白妖客不是个寻常舞姬。然而对于她过去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来自于哪个繁盛一时的大宅府邸的闺阁绣楼，不知道她曾如何得宠与家中，被父母兄弟视若掌上明珠。几个人的腾达常意味着一个家族的兴盛，而一个家族的衰败也常意味着许多人的沦落。由于没有真姓名为源，一切便无从查找。
既已沦落市井，过去我是谁，是何身份，是何地位，便已不复重要。如今我只是妖客，只是个翩然舞于乱世烟尘中的寻常舞姬。南宋危机将尽，易州危机已临，一切已无意义，一切即成烟云。有姓的无名的纷纭迭起，成了的是王，败了的不知始终。
我从未想过自己将在这世道有所善终。我走出书房，踱入中厅。该来的宾客都已来了。我挥挥手，轻柔优雅的南音便自乐工们手中流出。我说：“今日各自尽兴，大家都不必拘礼。”时日无多了，我想。
时日无多了，我还能在这儿舞多少回呢？我在上下翻飞的绛色衣袖中看见宾客们古怪的笑容，看见郑将军眼中的落寞之色。“后庭花”，一阕美丽的亡国之乐，一曲悠扬的商调挽歌。对我而言，音是雅的，舞是秀的。
对我而言，音是伤的，舞是忧的。“后庭花”，如此典雅繁华的乐曲，如此亡音暗藏的乐曲，配上妖客无双的舞姿，一切不似人间之境。朝廷南渡五十多年来的不振，虚浮于表面的兴盛，经济的阻塞，政治的弊端，边境征战的纷扰，王权的旁落，实权者的妥协，现在似乎一切都已离我远去，眼前有的只是如同天籁的“后庭花”与裙袖飞扬的妖客。我举起杯，带着醉意大声说：“来，尽了这杯酒。”尽了这杯，今日不知明日事。
明日将会如何，我不知道。我有的只是今天，只是现在，只是眼前。“劝君莫惜金镂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四岁时念这首诗，我以为前人要我们惜取的是春光，十四岁时听慕名而来的客人们念这首诗，我以为前人要我们惜取的是年少，而如今，我忽然悟到，前人要我们惜取的或许既非春光，也非年少，他要我们惜取的只是现在。将来不可知，明日不可知，能真切感受到的惟有“现在”。我在“后庭花”绻缱缠绵的乐声中，我看见郑将军提着那柄青峰剑，离席朝我蹒跚走来。
我提起那柄已伴我多年的青峰剑，向翩翩飞舞的妖客走去。宋室将尽，易州将尽，“后庭花”将尽，妖客之舞将尽。美丽无端的乐曲弥散在中厅的每一个角落，淹没了所有的东西，使一切都仿佛虚无。宾客们无忌的笑声，侍立于一旁的婢女，桌上的美酒与佳肴，忽明忽暗的灯火。我举起剑，茫然地朝前刺去。我忽然希望一切都能静止在这一刻，将尽的宋室，将尽的易州，将尽的“后庭花”，将尽的妖客之舞。于是远离了元军们的围困，远离了来自茫茫草原的铁骑雄兵。我看见眼前的妖客如蝴蝶展翼般张开双臂，绛色的衣袖上下翻舞，似乎欲振翅而去。酒色醉人，乐声迷离，谁也没有意识到在这偌大的中厅发生了什么，在不知明日的今日，谁都没有闲暇去注意其他，有的只是短暂的快乐。
快乐如此短暂，“后庭花”如此短暂，而我却比这一切都更为短暂。我在双眼将合之际看见郑将军正茫然地注视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等那阕将尽的乐曲，等那出将落幕的戏，等曲终人散后的凄凉，等戏落幕后无边无尽的宁静。
我安详地闭上眼，感觉那“后庭花”正在我身后扬起，它轻轻托起我的身体，飞出已开始沦落的中厅，如蝶儿般远远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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