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顿住了,我感觉到了他的停顿,这样的停顿几乎是伴着我一起长大,二十年前的那场高烧之后,我的世界开始变得简单而透明,三岁以前的记忆太模糊,包括那些斑斓的色彩,遥远得几近无形,再也激不起我的一点点向往。
青有时会说,苏西,这个世界太杂乱太令人疲惫,看不到才好。青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很忧伤,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青总说羡慕我,可以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不用看见不想看见的,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微笑,我知道她说的意思,青用眼睛看这个世界,我用心。
现在,我“看到”了他的惊讶,我冲他笑笑,然后听到他说,我是柯克,你好。
他的声音很温和,平静的男中音,我喜欢这样的温和,像这个春日下午的阳光。
在听什么?他问。
你听听。我把另一边的耳塞取下来递给他。
当《布兰诗歌》那无比熟悉的磅礴与诡异撞击我的耳膜的时候,我依旧不由屏住了呼吸,正如第一次听到的一样,任自己穿越时空——十三世纪的修道院,古老与神秘,消沉与反抗,单纯与放荡,沉思与翻腾,我的心被一只巨掌紧紧攥住,我几乎要忍不住跟着吟唱:哦,命运女神,像月亮般,变化无常,盈虚交替;可恶的生活,把苦难和幸福交织……
在旋律的最高处,我关掉了MP3,柯克长长出了一口气,很宗教,他说。
你有信仰吗?我问他。
唔,没有吧,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信仰就等于把自己交出去,我还不知道该交给谁。
那就交给我吧。我向他摊开了手。
柯克在我的手里放了一粒石子,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面对这个刚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男人,我感觉有些莫名的放松,还有些莫名的熟悉,我伸手摸到挂在胸前的细长哨子,使劲地吹,很快我就听到铃铛的声音由远而近。
那是壮壮,我对柯克说,我突然希望壮壮也能和柯克交朋友,壮壮跑到我跟前在我的小腿肚上蹭过之后,就对柯克产生了兴趣,喉咙里呜呜地在向我打听。
是牧羊犬。柯克听起来有点兴奋,自己就和壮壮套起近乎来,哈罗,壮壮,我是柯克。
壮壮含糊地呜咽了一声尾巴扫在我的小臂上以示礼貌,看来它还不太讨厌柯克,我摸着壮壮厚实的皮毛满心欢喜。其实,这是壮壮二世,我对柯克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它就接替它爸爸照顾我了。
我也有过一只牧羊犬,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带着它去跑步。柯克说着,难怪他看到壮壮的时候那么兴奋,有人说狗的灵性足以鉴别出一个人是否曾经与狗生活过,我不敢确信,但壮壮确实很快就和柯克闹到了一起。
那后来呢?那只牧羊犬没有跟着你长大吗?我很好奇。
后来我搬家了,它没跟着我,送给一个邻居了,火车不让上。柯克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老壮壮老到成天只能趴在地上的那段日子,我也几乎成天成天的不出门,就坐在它的边上,摸摸它的脑袋陪它说话,到我再也触摸不着来自它的温暖的那些日子,我突然感受到了三岁时没能意识到的对于黑暗的恐惧,我缩在老壮壮平时呆着的那个墙角,不管白天与黑夜,反正于我没什么差别,任谁也没能把我拉开,包括青。
直到有一天一个温热的小舌头舔在我的脚背上,我才渐渐松弛,爸爸说那是小壮壮,是壮壮派来的小天使,我把小壮壮抱在怀里,我又看到了一丝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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