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下来,天凉了。市面上出现了两样我喜欢吃的东西:板栗和菱角。 板栗烧仔鸡,是一道时令菜。在家庭生活最有滋有味的那几年里,每年新板栗下来,总要买一点来做这道菜,尝新。配板栗的仔鸡,须得是当年生的小公鸡,放养的,土鸡,才嫩才香。母鸡和阉鸡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口味刁的人能尝出它们与小公鸡的不同。现在养鸡场的速生鸡只能做炸鸡,拿它配新板栗,就把板栗糟蹋了。 如果没有鸡,就用板栗烧肉,也很香的。 当然,最香的还是糖炒栗子。大街上,炉火烧着,大铁锅架着,大铁铲翻炒着混合在炒砂中的板栗。炒砂是先用糖水炒过的,黑得发亮,将要熟透的板栗也是油亮的,那种混合着糖香的栗子香,飘开来,穿街过巷,透人心髓。不要说闻到了,现在,只要想一想都馋,要流口水。 最香最好吃的,是野生的小栗子。 栗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欧洲人在电影里展示他们的历史,爱用这种颜色。 但两相比较,我更喜欢的还是菱角。 菱角的清香,奇妙而特别,是别的果实所没有的。而栗子,还是离不了淀粉和糖综合起来的最普通最大众的香。 在街上看到卖菱角的了。卖生的,要把老菱和嫩菱分开来卖。嫩的脆而甜,可以生吃,亦可以配在别的菜里爆炒。比如炒肉片,炒鸡丁,炒藕丁。老菱则不必费事,直接煮或者蒸来吃就很好。过去蒸菱角,一定要用蒸米饭的大木篜才好,这样蒸出来的菱角,不仅保留了菱角自己的清香,还带着极淡的木香,是相得益彰的。煮菱角,用铁鼎锅最好,锅是架在土灶上的,烧柴,或者烧稻草麦秸,亦能最大限度地把菱角的香味煮出来。现代都市里的熟菱角,自然都是出自不锈钢锅和煤气灶了。如果不和从前的方式比较,也还是一样的香。 蒸或者煮出来的老菱角,是深得发黑的紫红,咬开来,是白上染紫的菱肉,极粉,极香。菱角那一只角的深处,如蟹螯深处一样,有一点菱肉很难弄出来,正好用菱角尖儿去抠。抠了半天只有一点点内容入口,却是最香的了。这是说的两角菱,家养的,个子比较大。野生的小菱,四角,青绿色,吃起来就麻烦多了。从前街上有斫菱角的,就是斫这种小菱角。斫的人坐在小板凳上,裆里夹着一只小木墩子,斫刀是专用的,不算大,只有菜刀的二分之一,厚背薄刃,多少有点像小型的斧子,斫菱角极为便给。以木墩为砧,放上菱角,只两三刀,就给它去了壳。小时候看到斫菱角的,就会花去一角钱,让他用上圆下尖的纸筒儿盛上一筒递过来,拿在手中吃。那些纸筒儿多是学生用旧了的课本和作业簿,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卷成的,当时也并不觉得脏,只是吃得清香满口,让吃不到的同学馋得围着自己团团转,伸着手说:给我一颗吧,给我一颗吧。有时就施舍一两颗去,心里是极得意的。 南人嘲笑北人不识菱角,以为菱角生在树上,其实北方的水中也长菱,只是没有南方那么盛罢了。在南方的水乡,菱是农民的收成,见缝插针地栽培在几乎所有的水体中。其中又以港汊中为盛。我不知道菱是不是因叶而名,菱的叶子倒的确是呈大致的菱形。菱叶贴水而生,如浮萍般平躺在水面上,给人一种静谧感。叶下是清的水,藏着鱼,多半是黑鱼。初夏时节,黑鱼的幼崽密密地聚在菱叶间;旁边,更深的水中,埋伏着它们的父母,保护它们,警惕着来犯的敌人。这时候若用一只极长的竹竿,系了棉团,在菱叶上作跳跃状,大黑鱼便以为有蛙类来吞它的孩子了,会猛地蹿过来咬饵。于是就成了人碗中的一道菜肴。秋天,菱熟了,便有水乡的女人坐着采菱船来采菱。采菱船小到极点,只比一只普通的木澡盆稍大稍深而已。水乡女人坐于其中,来去自如,很让人跃跃欲试。我试着坐过,甫一入船,还没坐稳,水就漫到船里来了。我是怕的。岸上的农人却笑,说不碍事不碍事,翻不了的。是翻不了。最初的一两次也只是被水打湿了衣裤,以后就能够控制着不让水漫进来了。坐着船,划入港汊深处,捞起菱叶,在叶腋间摘取成熟了的菱角,心中满是喜悦。于是,就下意识地哼起那首歌:《采红菱》。 是的,很久很久没有回我的水乡了,很久很久没有坐我的采菱船了,很久很久没有嗅到水腥了,很久很久没有尝到真正的香菱了,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关于菱的歌唱了……在街角偶尔看到卖菱角的小摊,我会怀想。我称回来一两斤菱角,慢慢地咬开,慢慢地吃,心中便打开一扇记忆之窗。 有一天,我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的轻轻的歌唱,是《采红菱》,心中突然浮起莫名的怅惘,难言的忧伤,还有深深的感动。有些日子从来不会想起。有些日子永远不会忘记。秋的菱角香,永远萦在梦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9-1 19:22:58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