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永远的五月》
看这本书时,手头上还有陈染、王安忆和林白,我喜欢像陈染这样天才型的作家,看他们的字你会意识到自己的缈小,和试图以文字来求生存的紧迫感,并臣服于那一段段飞扬拔扈的字和字里淌过的思考、严谨、幽雅、机智、神经质、大家风范。在这些文字前,我这个想打着文字招牌混饭吃的人,哪怕在前面加上一个“伪”字,也还是战战兢兢。在浩缈的书海里,我永远像一只蝼蚁,如果能偶尔在仄逼的夹缝里,搬走一个方块字,作为严寒袭击时的冬粮,还是会非常满足的。我愿意每天抽一点时间,为我的漫长冬季,添加温暖的库存。
徐晓是自然、纯朴、真实、智慧的。她明白自己,深知自己“才气不足、勤奋不够,对于写作心存恐惧。”只以普普通通文字,倾诉她的经历与痛楚,把她作为一个女人、妻子在一段生与死的感悟提炼给我们,这些感悟让你迎着她镜片后的目光,迅速地走近她、亲近她,跟随她一起翻动过往,和她一起喜,一起忧,一起愁,一起苦。
严格说,我并没有将她看成一位作家。事实上开始我对她那种近乎拖沓的叙事风格我并不太欣赏,我不喜欢这样彻底的完整的倾诉,我更愿意在阅读中遇见一种留白,欣赏到文字后面艺术的技巧,在这个空白和技巧里,可以最大限度地填充进我的随思和我自己。在我看来,这就是阅读的乐趣。
徐晓展开她多年前的一段段历程,翻开每一页,都有一个大写的“情”作了底衬,淡得几乎要化在泛黄的属于回忆的纸片里。 她写艰难、苦痛,追念往事和爱,再回溯到那种磨难中,她已经收起当年的撕心裂肺的痛,呈现给我们的,只是缓缓的叙述,像冬日里安详的河流。这种缓慢中的平静,使你愿意替她去斥责上苍,如果有上苍存在,如何会让一个这么真诚、这么好的女人历经这么多坎坷。但斥责过后,观照徐晓和她走过的路,在为她感到揪心,为她在疯狂的爱中释放出的一个女人的全部光华感到讶然后,你只能钦佩和敬重,这种钦佩和敬重,是因为“不管会怎么地痛苦和辛酸”,她还是选择“跨越生与死,男人与女人,过去的现在的界限,重新翻阅他人生的全文,咀嚼它,品味它”,去翻动丈夫给她和儿子留下的“最后的、唯一的财富和遗产”的决心与勇气。还有她无数次面对孤绝,面对被揉碎的痛苦回忆,用蘸着血泪一遍遍写着的一个繁体的、有“心”的“爱”字。
丈夫被病痛摧残的瘦弱与丑陋,她为了医治他展开了与死亡的较量,前后奔波数年,不顾一切地要跟从病魔手中夺回丈夫的健康:为了筹医药费一次次地奔走,为获得脂肪乳她远道江南,却因一杯25元的咖啡的价格离开那家酒店,在厂门口像上访者一样拦截轿车,那般蓬头垢面、忍辱负重、百折不回。 面对周楣英在病中的种种痛楚,面对楣英为朋友两肋插刀掏心掏肺,却对徐晓的几近苛刻的要求,徐晓纵有千般委屈,也只化成一句:“只要拥有他,我便拥有一切”。 那句话这颠覆了我从前对幸福的理解,一个女人从男人那儿得到温存、宠爱,和全身心的呵护,甚至在生气时的百般刁蛮,毫不讲理,快乐时蜜一样绞在一起的甜腻,那是幸福。但是,徐晓却要连一部自行车的虚荣,一个哄劝的安慰都不曾满足,她还说“反正我是这样,我愿意这样。这种时候,我感到幸福。” 因为,她从赵楣英那儿得到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广阔的爱。赵楣英值得她这样做,她爱上一个特殊的男人。一个心胸装得下朋友、亲人、陌生人,像大海般的男人。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说一个怨字,无论为了丈夫她如何受尽委屈,无论赵楣英走后她孤儿寡母如何生存艰辛,她始终无怨无悔。
她在写作中释放自己的痛,也将她深沉的爱以忏悔的名义倒出来:赵楣英手术前,她去城南一道教观烧香求佛,她磕头下跪,乞求佛祖保佑丈夫手术成功,同时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丈夫“尽早解脱”。 因为爱他,宁愿他去死;因为爱他,宁愿留下自己母子相依为命,也不要他继续受这种痛苦的折磨。这就是徐晓,作为妻子的徐晓。她要用爱来抓紧她视为生命的男人,因为,“他是她的蓝天,她的阳光,她的空气。一旦失去,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可以弥补。他将覆盖她的生命,直到永远。” 所以赵楣英成就了徐晓,成就了她的大气、开阔、孤绝和她的悲壮的爱,“使她能拥挤出所有女性的能量,而她所有被榨出来的力变成一种她的意志压倒他的意志”。而旁观的人,只能看着她“在最美好的季节里凋敝,她无时无刻不在破碎,不在七零八落,不在死亡。”
太多关于生死的话题,在淡黄色的轻型纸上静静流淌。文字流过眼睛的时候,眼睛里全是那个五月,五月的槐花、五月的西山墓地、五月的赵楣英,有时候会遇到苦难、艰涩、绝望、恐惧的礁石,文字的水流以持久的恒心,沉默地撞击,一次,又一次。流水的群力在礁石面前,在接踵而来的苦与难后,平静练习着穿石的毅力。这就是徐晓的文字,生活的重击,在她的文字上撒下一层厚厚的碎屑,扒开这些碎屑,你可以看到她付出毕生代价体验到的爱,你还可以看到,历经生劫死动后属于这样一个女人的睿智。 爱和智慧,就那么横冲直撞刺入肺腑。那么,握着书,看着那一帧帧揪心黑白的回忆,看那一个个从心里流出的关于爱的碎片,看那一段段仍然鲜活在她心里的往事,除了感动、感叹、感慨,你还能做什么呢?
死是爱的终点。再深挚的爱,终究要在死亡面前分手。赵楣英去了,徐晓的那些回忆还活着,离去的人静止在五月里了,她却挣扎在五月的回忆里,还要往时间的深处走,她浑身长满回忆,浑身都长满了一个人的影子。今后却要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爬上西山去追寻那个影子,她要一个人去继续两个人的爱情,面对这样的永远的残酷,她只能说“我会反省以往把绝望这个词使用得太轻率”。
所以,“永远”定格在“五月”里。所以,“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个提问,没有答案。
(任务完成,版主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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