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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剩余的日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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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6: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轻烟薄雾般的小雪缀在窗外,天在门口,浓重地垂一帘灰白。我郁郁地拿一本医学书坐在那里,看炉子里桔红的火焰熄灭燃着,燃着又熄灭……蓦地,桌椅好端端叮叮咚咚,床柜兀自飘飘摇摇,有什么噌噌地往上长,就长成了许多高矮胖瘦长短不一的暗影……定盯细看,全又没了,似一阵风吹了去,只有一团黑暗,厚厚地凝在周围……

这是那年春节过后我体检回来,一个人坐房间里有意无意间看到的图景。事实上,发现身体某个部位异样久了,只不在意,直到此前不久,除夕的深夜里,看到死去多年的父亲站在床前……

医生说是长了个瘤子,性质未知,让我即作手术,或取活体检验。我是学过医的,知道那东西良性还好,若为恶性千万动不得的,设若一动惹得其迅速扩散,很快便会有生命危险。趁现在家人还都不知道,是即做手术还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再去挨那一刀,我需要好好想想。这会儿,似乎还真用上了莎翁的那句名言:生存还是死亡?仿佛这生死之事真就会操在我手似的。我问自己,这个时间要多久?想到若是只有一天时间,我就从这世上永久消失,一下子又涌出许多未竟之事。一月呢?我与冥冥之中的那一个自己苦苦商榷——还是一年吧。于是,暂且把病情折起放在抽屉里,我把未来的一个既将去到的日子,像个醒目的码头一样,用红笔画了一个圈。从那时起,每天一早醒来,我总要看一眼给自己界定的那个日期,算一算我生命的行程还有多远,离那个给自己划定的死亡码头还有几站……
  一旦生命有了期限,蓦然感觉每分每秒的可亲可爱。那个晚上,我靠在床头上,下意识地触摸自己和身边的一切,一切都实在又虚幻。这是一套上世纪末的建筑,三室一厅,前后阳台,客厅有我心爱的瓷器与花草,卧室兼书房,写字台,书柜和一张小木床,冬天将电暖器放进去,夏天把电风扇搬过来,春天暖洋洋的阳台上,满当当尽是我的温馨旧梦,秋风透过绿纱窗,将米兰的香味拂向我,像拂过一袭薄雾朦胧……而今我斜倚灯下,摩挲自己的身体与脸颊,恍然若梦:这是我么?以前曾经是我,以后还会是我么?身上的衣饰,身旁的台灯、桌布、毛线衣、滑雪衫,窗帘还有被褥、沙发、坐椅……原本平淡无奇的一切,在一个瞬间里全变得新鲜漂亮,每一样东西都重新擦拭了我的目光。窗外,娇小的雪粒偎着暮色,隐隐唱出苍远的心思归来吧——归来哟……”就像是有人从背后猛拍了我一下,这声音在我心里蓦然地起了一个惊吓——快吧,我要来不及了!于是赶紧在灯下备好笔墨铺开稿纸,我要把自己的一生想做的提前尽量地做了,无论对他人责任如何重大,首先不应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于是,我在灯下整夜继续着我少年和童年的白日梦……直到黎明不期而至。
  是上班的时间了,我推车出门,随手将门带上。不再担心屋门是否锁好,门窗是否坚固。出得门去,朝每个相识的邻居点头微笑,第一次笑得这么真诚,不为明天做饭时,菜放进了锅里才看到盐罐子光了,要临时向谁讨把盐;或者某天落雨前,会有人帮我收了晒在楼下中的衣服被褥,原来活着,竟然负载了这多的功利!如今还有一年时间,他们也不会很久,无论是谁,都无法回避那个终极的到来……我怜惜起所有的人来。
  骑车穿行在大街上,我不再匆匆忙忙——为抢一秒种同汽车争道,因人蹭了我的衣服边而回身斥责。昨天的一切,似乎过去得十分遥远。
  前面是一段农贸市场,平日每逢走过这里,总怨车多路窄人挤,如今我悠然随着人流,看着周围一张张或焦灼或麻木的面孔,心里不禁黯然:我将不久于他们……想到此便尽力关注每一个街上行人,不曾想这拥挤繁杂的街道竟有这多趣事横生:年轻母亲车后座带着的小孩子,停车后不甘寂寞地去抓前头女子的长发,长发女恨恨地转身正欲嗔骂,见竟是一张可爱小脸儿,即刻嫣然,两旁人皆会心一笑……那边一女子坐自家男人车后架上,人多时那男人停车一只脚撑地,女子就下了车,待人流疏松车子启动再要坐上时,那车却早被性急的丈夫飞似地骑远了,惹得女子气恼着去赶,一街人齐笑……还有路边那对乡下农妇与城里少妇,街头做起生意来,全不顾身前身后多少人不耐的吵嚷:一块五,再多了我不要。”“大妹子,想想俺大冷天,一桶一桶地浇水……”“好了,那就一块六吧。”“唉!你也不在乎那一毛两毛钱……”成交了,买主卖主一光一涩的两张脸,皆显出适意与满足。我的目光禁不住朝向停在路边的那一车青菜,发现那粉黄嫩绿竟是那样灵性、生动,仿佛立时能笑出声来!
  活着实在有这多的美好与快乐,可惜我过去竟不曾留意。
  眼看街上行人渐稀少了,我心头习惯地一紧:糟糕!要迟到了!只一瞬却马上又松弛下来:不就为了明年的职称评定和不知何年的涨工资么?姊妹儿今儿不要了!
  前面十几米的一条短街是鱼市。过去十几年前,这路边曾有一条小河,逢夏季路两旁荷池盈碧,蛙声恬淡,更兼法桐遮天蔽日,最是一个幽静的去处。不知从哪年起,小河流着流着迷路了似地找不见了,荷花池成了一幢幢楼房,只有法桐还沧桑地站着,一年年梳理着天空的寂寞。树下盆盆罐罐摆起来,几汪清水,数点嫣红,便就做了鱼市。日子年年月月地过去,便不知是鱼性通了人性,还是人性还了鱼性,就见那一道街悠哉游哉,全都飘乎起来。所有来这里的人,多是些离退休的老者,他们那曾有过的浓重的丰富的青年与壮年在不经意间皆被似水流年飘洗去了,如今只剩了满头白发,一早一晚,轻甩两袖,在这里从容来去。原来生命是可以这样从容的,而从容二字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又是这样求之不得!
  任由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牵引,我将车子驶向这道街。一入此境,便身不由己放慢了车速,最后索性从车上滑下来,轻脚缓步一路行来,仿佛全身被抽去了骨骼筋肉,失了常态的份量,一丝丝轻盈绵软起来,竟也有了飘飞的意思……最后,不由得驻足在一个长方形的大鱼缸前。那鱼缸如茶几般大,透明的翡翠色,里面亭亭置一束水草,水草间有鱼几十条,大小肥瘦不等,颜色深浅不一,点点片片或红或黑或花的扇状鱼尾随水草的摆动飘来荡去,若飞般在水中无倚无凭,倏忽穿梭,极是灵动……我不禁竟痴了:眼看着那鱼一点点涨大起来,蹭蹭地朝四下里伸展,就长出黑头发,黑眼睛,红发带和黄裙裾,像我!而我却一寸寸小下去,一点点飘起来,柔细、轻盈、若有若无,如鱼……人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便有多少星;我想应是地上有多少人,水中就有多少鱼……说这定那鱼或许就是我呢?
  

小小而圆圆的一个鱼缸,如一大孩子脸,从此就悄然蹲上我床头的写字台。每天晨起,我半睁了眼,朦胧见我还活着,美丽地游在那清水间;深夜,于就寝前,我忍不住喃喃同它讲些似人似鱼的话,换水,喂食,看它冉冉升上来,又心满意足地沉下去,定定如画在水中……日复一日,生活单调而重复到如鱼在水,一目了然,而我对这单调与重复竟生出了几分憨醉与依恋。
  我有稚子六岁,生得平庸无奇,六年来却让我爱得筋疲力尽。想到一年后我将撒手,将这宝贝抛下,像抛掉一页旧日历,让他在一片无遮无掩的开阔地上,寒冬酷暑,任凭风吹雨打……我顿觉心头落满寒霜。那以后的许多个深夜里,我抚摸小儿,慨叹一为人母便不得潇洒,若没有他,我便才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旦觉悟到生命中的这份牵挂我便加倍施爱于他,仿佛发誓要将以后经年亏欠下的预先支付了,直宠得本就无赖的儿子一付真龙天子样,家里家外无恶不作。每日清晨,送他去幼儿园前,必留一片战后废墟在室内;晚间接回来,便又如放虎归山,将家里一番横扫,所有细脆极少幸免。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我一直担心的事——等我听得一声锐响,忙忙地从厨房赶过来,我的鱼缸已经没有救星,纤秀的一条鱼更是奄奄一息,只有张口在地下喘息的份儿。我忙把它转移在一只脸盆中,儿子却早已扎煞着两手“噢噢”叫着等在那里,他的对那小生灵过分地喜爱叫我生出莫名惶遽——爱本身有时就是一种叫人无法承受的残酷呢!何况儿子又是个爱而无赖的。我再三再四叮嘱他:鱼是一条小命儿,对它只能绅士般惜香怜玉,不可爱而施暴。可待我刚一离开,不消一刻钟,那鱼就在他的“爱抚”下香消玉陨!看着那条奄奄毙命的鱼儿,我不禁感叹:生命是如此脆弱与无常,只转瞬之间,便烟消云散!

  鱼儿的死让我好一阵心中惨淡:也许一年以后,我从这个小院子里出去,真的再也不会回来。如果是那样,也许有人会代替我,照顾我遗在世上的这团有生命的血肉。可毕竟血和血不曾相通,肉和肉不曾相连,儿子从稚龄到成年。这么一大段路程,谁又能从始至终地将他扶将!我决心即刻起教儿子自理。
  第一次,我说:“儿子,今天妈妈要看着你给自己弄吃的。”儿子理也不理,叫了一声:“妈妈,我玩去了,吃饭的时候叫我好了!”“哧溜”就跑了,边跑还边笑着,就将那脆生生的一路笑弹在我心上,弹得我生疼生疼……天渐渐黑下来,儿子终于玩累了,一进门就叫:“妈妈,宝宝饿了。”可是没有饭。儿子坐在餐厅的小板凳上,不耐烦地说:“妈妈咋还不给我盛饭?”我说:“儿子,妈妈要教你做饭,不然,我们就没有饭吃。”儿子撒娇:“不吃就不吃。”索性小屁股一颠又玩去了。一会儿天全黑下来了,所有的孩子都鸟儿一样归了巢,儿子才又走进门来,可怜兮兮地说:“妈妈,给我一个馍头头吃好不好?”我狠着心:“馍头头也没有。”儿子垂头丧气:“妈妈,宝宝肚子叫唤半天了,以后,我听你话好不好?”我叹口气,将儿子领到厨房里,告诉他什么是酱油什么是醋,什么可吃,什么不可吃,怎么才能吃,啥叫熟啥叫不熟,并问他:“能记住么?”谁想儿子一脸不在乎地说:“妈妈等我长大了再说吧,人家小孩都是妈妈做饭,你为啥非叫我自己做饭?”“可是,”我说:“如果你的妈妈跟别的妈妈不一样呢?比如,明明的妈妈就不一样……”我话还没说完,儿子就非常聪明地说:“我知道了,明明不是他妈妈生的,我知道我是你生的——你说过,你在保健院生的我。”我又好笑又辛酸。
  那晚上,我们娘俩很晚才吃饭,儿子被我难为得直抹泪,我想我是不是太委屈了他?可一想到一年后很有可能的光景,我必须这样。

  这天家里来了客人,说要送我儿子一样小玩艺儿。待他打开随身带的一只小纸箱,就听啾啾啾地一片声响,我眼前骤然一亮!竟是鹅黄雪白颤巍巍咕涌涌的两只小小雏鸡!只见一黄一白两只小绒团,小脚丫粉红、光洁如玉地占缀在白瓷的地板砖上,整个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原来这世上伺空见惯者,竟有如许被庸常岁月忽略了的娇美生物!
  客人离开后,我拆了儿子的小竹车,做了小鸡笼,将它们放在阳台上,与我的花草、竹塌、晾衣绳放在一处……不曾想这些琐屑细碎倒为我平添了许多情趣,渐就淡忘了身前身后那些黯淡,沉入乐融融的欣悦之中。清晨带儿子离家,必回头望一眼那给我满心暖意的小鸡笼;傍晚回来,只需将钥匙插进锁孔,便有窗下一阵叫人心醉的啾啾声,欢悦如歌……一早一晚,它们与我共进餐饭。我将一勺米、几根面条丢进鸡笼里,口里念念有词:“天上有个长不老,地下有个吃不饱……”
  “妈妈跟谁说话呢?”儿子跑来问。
  “跟它。”
  “小鸡么?”儿子亦是一脸认真地欢悦。
  小鸡边吃食儿边歪抬头咕咕叫着,见它们那样眼神儿圆亮,便觉出许多滑稽的庄严,遂抓一把米将手伸进鸡笼里,看它们鞠躬叩头在我手上,将那黄澄澄白亮亮的细小米粒颗颗啄去。米啄光了,它们继续啄我手心,有麻酥酥痛痒痒的感觉直钻进我心里……我闭上眼,想这会儿我是什么?一把米么?一只手么?一小片儿快乐么?
  到了后来,闹不清我拿什么喂养的它们了,只知道我自己一点点少了,它们却一天天多了,它们将我的日子吃了去了,也将我的惆怅吃了去了……就长成一花一白两只半大的小鸡雏儿。
  六月之后,我家的阳台周围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骚动——我们住的顶楼,常常就有一些野猫们夜半三更在楼顶嗥叫,小鸡儿怯懦的凄厉尖鸣,搅得我夜夜不得安宁,那日子常了,便就有了许多疲惫。
  七月,一个热魔肆虐后的深夜,野猫分外碜人的嗥叫和小鸡儿一叠声细脆的叫唤使我在梦中连连打着寒战,本想起身,可是太累,身的累,心的累,竟觉得自己不足百斤之躯竟无法承受得起……我想一个人但凡活着就必爱着,爱着就必是累着,爱本身就是一种负累,然而生而有限爱却无涯,这种有限与无涯之间便就刻下了多少人间悲剧,铸就了几多的遗憾与愧疚……
  翌日推开阳台的门,天色尚早,阳台上一片不祥的宁静。我心怀侥幸地走向窗下,心忽地便就落进了深渊:没有如期的啾啾呼唤,没有如约的探头探脑,如今它们是太安静了,安静地躺在鸡笼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腿伸得直直的,原本鹅黄洁白光亮的绒毛如今一片灰暗与脏污——原来死亡不仅惨痛与悲哀,却还这么丑陋!
  上班前,我在花盆里挖了个小坑,将两只小鸡葬在坑里。儿子靠在我身边,问:“妈妈,小鸡咋啦?”“死了。”“死是啥?”“就是再也不会叫唤,不会吃食儿,不会跑了。”“那,我不叫它死!”我扫了一眼我的这个一脸霸气的儿子,什么时候他知道了这个世上有许多的事是人的意志无法改变的,也许他会很伤心的。我为儿子的伤心而伤心了。就听耳边儿子又问:“妈妈,把小鸡埋在土里它还会活么?”“不会。”“那一回,我把杏核埋到土里就活了,长了一棵大杏树——你说的:只要把种子埋到地下就会活的!”“小鸡不是种子。”我低声喑哑地说。儿子不依,哭闹着非要小鸡活着。我竟答应了他,私底下,实在不想让死亡这场冷雨,过早地淋湿儿子小小的心灵。
  那个早上,我好歹把儿子哄得上了幼儿园,之后就从外面带回来一枝夹竹桃,栽在葬有小雏鸡的花盆里。不久,果然就开花了,那是一簇痴痴的红色,像附着形与色的一团幽灵。儿子高兴地管那叫“小鸡花。”逢人便说:“我们家的小鸡开花了!”并闪着小眼睛对我说:“妈妈,哪天宝宝死了,你把宝宝也埋在咱家的小院子里,开了花,就叫它宝宝花吧。”我脸一寒:“宝宝不准说这个话!倒是妈妈哪天死了,你就把妈妈的骨灰埋在这里,叫她长出妈妈树,开一树妈妈花,看着我们宝宝长大,好不好?”我本想儿子听了这话也许会伤感的,可没想到他老人家却一脸认真地问:“妈妈,你啥时候死?”

  每到星期天,我总带孩子去母亲那里,陪她老人家坐上一会儿,一齐吃顿饭。也许是曾与母亲血肉相连过吧,小时候每到了母亲跟前,总想偎着她的身体,软体动物一般攀伏在她身上。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小女儿态在我在她都早已不习惯了。外面的世界尽管连天风雨,做母亲的时时地想为儿女遮挡些什么,遗憾的是我再也回不到她身上去了!三十多年前,从我出生的那个时刻起,我就和她一分为二,像她身上多出来的一个东西,掉到这个世上来了!从此我就像她的一个遗物,不管在哪里,总让她悬着心——那个属于她的小物件儿,这会儿可平安么?不能想像,一年之后如果我真的先她而去,让她像失去某件肢体样地失去我,那风烛残年的一颗心,怎么受得住?
  母亲自四十多岁起寡居,独自支撑着凄清日子把我们姊妹细心地呵护。进入老年的母亲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的爱唠叨。每每听着她的没完没了不咸不淡的絮道,总是无言以对。一旦离开,往往仅只一个转身,马上又开始悠悠地想她。天热了,怕她那老化的血管出毛病;天冷了,又怕她那过期的气管有障碍……毕竟,在这个世上,只她是最疼我爱我的一个人。虽然人活在世,不乏种种友情与亲爱,母亲的爱却最贴心贴肉,叫人温暖与享用不尽!想想她给了我世上最宝贵的生命,而我却对她一无还报就先她而去,心里实在是凄惨伤痛。
  那回去外地出差,走时是周三,一想到中间要隔一个周末,便不由得走去与她告别,说了那句“我走了”之后,母亲就站在她住的楼房阳台上,远远地送我。阳台下面就是一条大路,我从那大路往回走,几次回回头又回回头,见她仍在!突然间心里一缕悲伤,像冰冷的凉水里掺了一丝温热,凄凉而柔软地在心里流过……过去出门总想给她带点什么,可一想到她不喜欢别人为她铺张的神态,就想以后再说——好像以后的日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如今真就没了多少“以后”的时候,才感到对于母亲,过去给予她的实在是太少太少!回来的路上想了又想,就给她带了浴足盆,一只电动按摩器,想在以后没有我的日子,就让那浴足盆代我尽尽孝吧。
  那天我提着那盆进了家门,满脸高兴的样子:“妈猜我给你带了啥?”母亲淡淡地:“妈啥也不稀罕,只要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我将那浴足盆一层层从纸箱从塑料袋中取出来,母亲只扫了一眼,问多少钱,我说了,她撇嘴道:“你真是有钱没处花了?买一个它!一个脚能有恁主贵?”
  在她生日那天,我又买了一条项链作寿礼,全作日后本人若是真有了长短,也好给她老人家做个念想。并且知她信佛,铸了一尊菩萨做那项链坠子,取菩萨护佑她老人家健康长寿的意思。母亲见了那贵重物件只眼皮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我这大年纪哪称着那?”我忍不住两手搂着她肩膀,将脸扭过一别去,故做矫情地笑道:“不是想请菩萨保佑你老人家万寿无疆么?”母亲推开我的胳膊,脸上奇怪地打着一些皱折,也是故做冷淡地起身去了厨房,压抑不住地欢喜又悲酸说:“我一个老太婆活那么大岁数叫人烦么?这些年活得还不是恁这几个孽障?别看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了,再大在我眼里也都还是个孩子——我不是想叫人知道这几个种子也是有人疼的?别回来人家拿你们当孤儿!”
后来几回去看她,离开时,忍不住就回头多看一眼,心里惴惴地想:看一眼少一眼了,下辈子,还能遇到她么?多了,母亲就犯了搁萦:“妮子,你有事?”我忙把眼睛移开,嘴里说:“没事。”眼泪早已经堵到了眼眶门口……如今我终于理解了老祖宗们的遗训:“父母在,不远游。”理解了对于老人,实在不需要太多的物质给予,只要你能好好的,常在她身边,在她眼前。
  转眼又是秋天,树叶一片片萧瑟漂零。回家的路上,忽然看见天上有一群鸽子飞过,鸽哨响在半空中,嗡嗡地几分凄凉。便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课文:“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心就像被什么硌了似地一颤!想到明年的今天,天空还是天空,鸽子还是鸽子……所有这一切,我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萎地的落叶还会在明年的春天从发芽的树枝上重新走出来,而生命一旦离我而去,却一去不回头!想到此顿时就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心里漫上来,一直漫过眼眶边沿……看着街上好多的人无动于衷地走着,心里又好生郁闷:世上这么多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要我去死呢?不,我想活着!想年年看见鸽子和大雁在空中飞,月月看见鲜花和笑脸在路边开,天天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看见阳光涂满树枝,铺满街道,装满我家的小房子……这寻常的一切,如今在我是太亲太美太让人流连了!
  秋天过去,冬天又到了。眼看距我年初时给自己定下的期限已不太遥远,日历上那个红红的记号就像一个烧红的烙铁,一日日抵进我胸前的皮肉……可我却仍然欲了末了,欲罢不能!
  最后的日子,我只好把病情轻描淡写地告诉给了我在医院工作的妹妹。妹妹一听就埋怨道:“怎么不早说!这病最怕耽搁的。”我脸上强做笑容:“没那么严重吧!”姐俩正说着,儿子回来了。大半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儿子现在已经上了小学。从他上学的头一天,学校到家来来回回的一条不长却隐藏着许多凶险的路,我就让他自己走去。儿子很懂事,在我跟了他两天过后,就很自信很大气地对我说:“妈妈,我记住了:不跟汽车争路;不跟不认识的人走;放了学不在外面玩,早早回家。”在这半年多里,这孩子被我调教得还会自己烤馍片儿,热剩饭,自己洗脸洗脚洗屁股,洗自己的小手绢小袜子……
  看着儿子自己从外面进来,妹妹奇怪地说:“怎么?宝宝自己回来了?你们也不去接孩子?”我淡淡说:“先让他习惯着。”妹妹怔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宝宝……”一句话没说出来,就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泪水渹然而出!看着她哭成那样子,仿佛我真的已经死了,想到自己在亲人心里这么重的份量,一颗心忽忽悠悠,禁不住又悲又疼又苦又酸,却是噙着两眼泪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取了毛巾来,对她笑骂道:“瞧那死样子!还好好的,你就想给我出殡么?”妹妹不满地哽咽说:“你以为我是哭你呢?我是哭我这外甥,才这不大点儿,你就狠心想叫他没有妈么?”听了这话我夸张地“噗哧”一笑:“就跟我想要去死似的,那是由我的?”
  儿子这会儿傻傻的,看看姨又看看我:“妈妈干啥去?”我半笑半真地说:“你平时不听话,妈妈生气了,死去!你不是早盼着妈妈死了,好给你开妈妈花么?”妹妹便啐了我一口:“这话也是随便跟孩子说的?怪不得妈总说你不够精细。”我叹口气:“这辈子反正是傻了。”一句话没完,儿子突然一声“妈妈”,半晌才哭出来:“宝宝听话!宝宝不要妈妈开花,宝宝叫妈妈不死……”这下子,我知道我完了!再也装不成了!
  当天下午,我就被妹妹和丈夫“挟持”进了医院,三天以后做了手术。术后又是三天,“活检”出来了,是脂肪瘤,才将详情告诉母亲,尽这样,母亲还是哭了一场:“妮子这是没啥,要是真有了啥了我还能活么?”幸好,要不然还两条命呢!
  日子又平平常常地过下去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却分明又感到了点点滴滴渐浓渐重的轻飘与失落……似乎有一首歌,不是从街上,不是从世间,而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或者是从心的极深处出发,一声声呼唤:“归来吧……归来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24 18:09:24编辑过]
梁园回首素心违~~ 我的QQ号:149351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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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6: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人说经历了才懂得珍惜,其实在时间的推移里,经历也会慢慢淡色。珍惜也便随之淡掉。

人的目光何其短浅,重要的事与紧急的事向来分不清楚。

个人是这样认为的。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纵使!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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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7:32:4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这里也看见草Y的名字很亲切,顶一下.

人也许是经历了的时候才会想到很多,能看见你又开心地在文坛史评和这里的文字,真的很好.再祝好

个人主页: http://Amor0119.tianyablo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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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7:4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有琐碎的生活,才懂得生命的珍贵.小小的事件,平凡且真实,堆积起来就有了体感与质量,有了温度和阳光.如精炼点,我会大声叫好了
一个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http://www.blogcn.com/user66/gazhi/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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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8:0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倒觉得这是篇好文,楼主在用心写字.对于生命,我们谁也不忍心放弃,牵挂太多,母亲,孩子,亲情爱情,留恋的太多,哪怕是曾经熟悉的一颗树,也是留恋的.

楼主把等待结果的心情没有写成俗气的哀怨,而是通过许多细节把心情表现出来,再通过细节表达出亲情的无价,应该是成功的.

最后结尾极喜欢,负荷太重,突然解脱,会是那种感觉.

祝福楼主,还好没事,可以看着宝宝长大、听妈妈叫你:妮子了.

厌了所以倦了,冬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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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8: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楼上各位的关注与支持!

问候九目妖!很高兴还记得草丫!

梁园回首素心违~~ 我的QQ号:149351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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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8: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自然记得,因为那里是我经常转悠的地方,尽管小凡我多是以过客形式出现,但你的文字还是印象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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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8: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原来是小凡妹妹!太好了!
梁园回首素心违~~ 我的QQ号:149351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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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9:45: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我们以为我们可以轻松地面对离别和死亡,但是真正地那一天摆在眼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是先珍惜好手中幸福最为紧要。

希望草草把听雨当作自个的家,安心地呆下来。

我看到青草以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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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20:26:50  | 显示全部楼层
草丫是E石文坛史评版块的斑竹,文章写的好,涵养也好,留下来为西楼添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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