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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8 01: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错误

  马原

  玻璃弹子有许多种玩法,最简单又最不容易的一种,是使弹子 途中毫不担搁,下洞。 --题记

  一

  这两个孩子一个有妈没爸,一个没妈没爸。有妈的那个不是爸死了,是他妈不 说谁是他爸--他爸自己又缺乏自觉站出来的勇气。三十多个男人谁都是可遗分子, 除了我。我知道不是我才这么说的。我翻动这些旧事无非是想写一篇小说什么的, 这些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所谓恍若隔世。俩孩子是同一个夜里出现的。

  我实在不想用倒叙的方法,我干吗非得在我的小说的开始先来一句--那时侯? 我不知道那件事的因由结果,我甚至不知道这俩男孩是不是活下来了。他们要是活 着已经到了搞女人跳迪士高的年龄。十七岁吧。

  那个夜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的军帽不见了,丢了!丢得真是又迅速又蹊 跷。

  我想罗里罗嗦地讲一下我们住的地方。

  我们十六个人住一个两间通堂的大屋子,是我们东北农村特有的土火炕,中间 过道走人。南炕北炕各住八个人,中间被几个简易衣箱分割成小块领地。我和赵老 屁住最里面炕梢儿,我们行李挨着,我们的两个衣箱摆放在我行李外侧。这个地方 没电,晚上谁有事自己出钱买蜡烛。有人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先有十三个躺下睡了,也就是说有三个人没睡。我是一个,还有赵老屁,另外 一个叫二狗的偷鸡摸狗什么都干,他出去了。赵老屁和我最铁,我俩每晚总要在睡 前玩上个把小时的跤。他拜过师,是方圆四十华里没有敌手的大名鼎鼎的跤王。我 跟他学了一年了。按理说应没人敢动我的帽子了,帽子就放在我箱子上。我们也不 过在房子前面百多步远的碱滩上玩了个把钟头,回来帽子就不见了。

  就这么简单。

  当时正时兴军帽,大该是七0年吧,也许是六九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在的锦 州市黑市卖军帽至少要五元钱一顶,五元钱当时是五斤肥膘新鲜猪肉的价钱。主要 它还是一个小伙子可否在社会上站得住脚的象征。那时候抢军帽成风,你经常可以 听到诸如为了抢军帽而杀人的传闻。不是马路消息。我军帽就这么丢了。

  丢得轻轻巧巧。而且那天晚上有了那两个孩子,人们因为这两个新奇的尤物马 上把我的悲痛淡忘了。

  那个有妈孩子的妈是江梅,江梅和我和我们许多人是同一个车来的,江梅也是 我私下里最关注的女人。她肚子大了这事实也许我才认真看待,她是把孩子生在知 青农场的第一个女人,她没有去医院。这以后我也曾不只一次地猜度那个把江梅肚 子搞大的人是谁,当然没有结果,她甚至对我不理不睬,她是突然冷淡我的,她是 女人,她不会感不到一个男人对她的关注。我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汉呵,虽然我也 只有十九岁。我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班同学。就是这个不寻常的夜里,江梅生 了一个儿子。

  二

  赵老屁好象看见二狗曾经回屋子一次,问睡下的十三个人都说睡了什么也不知 道,这种时候没人愿意作证,二狗说他绝对没有回来过---可他不说在什么地方, 什么人可以为他作证。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本来他说了就会从嫌疑中解脱 出来。不过换了我,我也不回说,绝对不会。问题就是那顶帽子。

  关于帽子我还想再罗嗦几句。我的帽子一年前是崭新的,我拿到帽子的当时就 下决心与他共存亡,我咬破右手食指用血在帽里写上我的名字。这一年时间我几乎 帽不离头,谁都知道这顶帽子是我的命,相信整个农场都知道我为这顶帽子会毫不 犹豫地跟人玩刀子玩命。戴了一年可以想见它已经不那么崭新了。

  结果问题就出在血写的名字上。后话。

  我和赵老屁在仔细寻找失败后决定打扰一下同屋的伙伴。我挨个儿搬动十三个 已经远在睡乡的脑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大约七分钟时间大家都起来了。

  我站在门口,大块头把门堵得严严实实。赵老屁黑着脸坐在门边炕沿上。我说 话了。

  “哥们,对不起了。我帽子丢了,就刚才的事儿。我和老屁在房前场子上呆了 一阵,也看得见咱们这房子的门。我想先问一下,是不是有人拿错了?拿错了没关 系,现在拿回来还不晚。谁拿错了?有人拿错了吗?”

  我是先礼后兵,我决定等上一分钟。可是赵老屁不等。他说:“别他妈罗嗦, 谁拿了痛快点拿出来,别找不痛快。”

  一分钟以后我说:“那么就对不起了。我请哥们把箱子打开……”

  黑枣插断我的话。“你要翻可以,翻不出来怎么办?”

  “在谁那儿翻出来大家找谁说话。翻不出来谁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说的。”

  黑枣说:“这话是你说的,大家听好。”

  大家肯定都听好了,可是没人有所表示。多数人都不想找麻烦。于是很快就开 了全部十三个破木箱,全是破的,破得藏不下任何值得藏的秘密,军帽自然没有。

  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这个残酷的事实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我没看到任何人有一件可以值五元钱的或者衣服或者其他什么物件。这个发现更使 我坚定了找回军帽的想法。虽然我同时也在暗自担忧黑枣可能会找麻烦。当然我不 怕他。

  我清楚知道他不是可以容人的角色。

  事情已经闹得很僵,我决定错就一错到底--我开始不客气地翻动所有人的行 李。我在得罪大家了。而且我有种预感,我感到我不可能找出帽子,我甚至想不出 我该怎样向大家交待。事情总归有个结束,看怎么结束吧。

  多数人都不作表示,愤懑的或是厌烦的都不作。我看他们都抱了解脱干系的想 法。只有黑枣和找老屁例外。赵老屁不动生色地坐在老地方等待结果,黑枣则用手 勾住门框做单杠动作中的引体向上。黑枣干瘦且力大胆大,平时他话不多,可是他 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心里有点打鼓。

  我盼望出现奇迹。我大概是我们这些人中最不信奇迹的了。我还是盼望。没有 奇迹。都翻完了。不,还有二狗。二狗不在。

  就在我犹豫着是不是也翻二狗行李时她们女宿舍有人跑来说江梅生孩子了。

  三

  我想江梅生孩子这件事也许没人比我更沮丧了。我和大家都眼看着她肚子慢慢 鼓起来,日复一日,但我没有充分的精神准备面对怀孕可能导致的结果。我只是想, 她被人干了,肚子干大了,她不是叫我干的。如此而已。

  现在她生孩子了。我这时才隐约觉到有什么东西没了,完全彻底地没了。我当 时也忘了我的不幸,我记不得我是怎样被人流裹挟到女宿舍门前去的。我们一百二 十多个人都在门前,人们甚至不再悄声细语。

  孩子已经生下来,我前面说了是个男孩。这样我们这些男人外人就没有避嫌的 必要了。江梅围着被子躺在烧着柴草的火炕上,头上缠着一条花枕巾。那个问世还 不到一袋烟工夫的小杂种也裹着毛巾被蜷缩在江梅旁边。我格外注意那个燃着烈火 的灶炕口,我想不出是谁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拾了这么多干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 烧柴,碱滩无烧柴呵。

  假如我没记错,那是在六月。

  那以后这个小东西成了整个农场的儿子,他非常讨人喜欢,我得说我喜欢他, 这个小杂种。每个男人都对他说:“让爸抱抱。”他就让每个想当爸的人抱。每个 男人都说过,“叫爸爸。”他就痛痛快快满足每个想听别人叫自己爸爸的人。后话 不提。

  这个江梅后来死了,我也是听说。我先回锦州了,她留在农场,听说她终于自 杀了。又是后话,后话不提。

  这天夜里她收到很多很多礼物。估计全农场一百二十几个人人人都送了礼物。 主要是食品罐头,还有些新毛巾新香皂什么的,是女友们的心思。当时农场职工平 均年龄二十岁,主要是那个贫农出身的田会计和那个下中农出身的李保管员两个人 都已经五十开外,把平均年龄几乎抬上了一岁。我没送东西是因为我恨那个小杂种 进而恨她。

  我没送东西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独自回到我们的宿舍时,失掉军帽的不幸再次 抓住我。我在期待另一桩事的到来。大家过一阵就要回来啦,黑枣也在其中。

  “你要翻可以,翻不出来怎么办?”

  这句话跟了我十几年了。我不是那种怕威胁的胆小鬼,这句话似乎也没有很大 威慑力。

  黑枣谁也不怕。可我怕谁?我也一样。况且我有赵老屁。我相信黑枣没有什么 人。事实(我说的是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

  大家逐渐回来了,最后一个是黑枣。赵老屁没有回来。赵老屁永远没回来,我 不信他死了,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干,他反正不见了。

  黑枣进屋的时候手里拄着直柄锹。他进门时显得懒洋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头也不抬,谁也不看,自己蹲在门内地上很有耐心地拽住固定锹头的铁钉来回摇 动。别人都以为没事了,自己关上自己的衣箱,铺好自己的行李重新躺下去,我坐 在自己的位置上,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黑枣。

  他看来心平气和,一点着急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他慢慢摇动钉头,钉子被他拔 出来了。接着他利用门槛退下了锹头。

  我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我记不住细节,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结果我的脚 踝被木锹把扫成粉碎性骨折,我成了终生跛脚。

  我记得我极认真地对黑枣说我要挑他两根大筋。我记得黑枣完全不在乎地笑了 一下。黑枣没下暗的,他是个男人。他是打过招呼以后才动手的,他把那条齐头高 的硬木杆抡圆了。我想过用手臂挡一下,结果他没让我来得及挡,他的硬木杆在接 近我腰部时突然变了方向直扫下三路,而且扫得极低。

  我没去医院,太远了。是他们请了一位民间巫医为我治了伤腿。据说他的药里 面有一味是乌骨鸡的骨灰,他的药方秘不外传。他死时据说一百零七岁。也是他治 的黑枣。

  四

  这个故事比较更残酷的一面我留在后边,我首先想的是这样可以吊吊读者的胃 口;其次我也在犹豫,我不只道我讲了是否不太合适。我说了它比较更残酷一些, 我无法从原罪或道德的角度对这个事件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

  讲不讲?怎样讲?

  这都是我在后面要遇到的难题。我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暂且不去过多地伤 脑筋。

  我说要挑黑枣大筋是以后的事,当时我瘫在门前地上,这天夜里的故事似乎完 结了。

  细心的读者马上会说没完。说我在开篇时讲过有两个男孩。是的,没完。那个 男孩还没出现。他就要出现了。

  但是首先出现的是我这个故事中另外一个没出现的角色,二狗。

  二狗进来时显得神神鬼鬼,他先绕过黑枣进而绕过我,我特别沮丧因为刚挨了 恶棍,我没用正眼看他。他进去了先到了自己的位置,大约有三分钟时间没一点声 音。我是完了,没人理睬我,别人都睡了(也许有的在装睡)。

  三分钟后的第一个声音叫我(当然还有黑枣)大吃一惊。婴儿的啼哭!而且居 然是从二狗的方位传过来的。

  我第一个念头,他拿来的江梅的男孩。第一个念头确定以后接着我就明白了是 他二狗和江梅生的小杂种。我想也没想就开口了。

  “刚生的就抱出来,能活吗?”

  “不知道。养养看吧。”二狗头也没抬。

  “江梅舍得吗?”

  “江梅?她舍得舍不得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怪了。跟你没关系?她就让你抱出来了?”

  说话时黑枣已经凑到婴儿旁边,他也象二狗一样仔细看那孩子。可是黑枣突然 说话了,他问二狗帽子是谁的?二狗支吾了一阵,没说出是谁的。黑枣转向我。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又转向二狗,“你把孩子挪到被上去!”见二狗发愣, 黑枣的口气越发狠了。“你挪不挪?”

  二狗犹犹豫豫。“被上太凉,你俩能不能帮忙找点柴禾,把炕烧一下?”

  黑枣二话没说,动手把孩子挪到被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黑枣把二狗用来包
  裹孩子的军帽扔到我眼前。“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我说:“听你的口气,二狗,这个不是江梅生的那个?”

  黑枣说:“哎,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二狗说:“你是说江梅也生了?”

  我说:“江梅生儿子你不知道?”

  黑枣说:“你他妈不看老子可不管了。”

  二狗说:“什么时候?”

  我说:“这真怪了,全农场都翻个儿了,你不知道?那这个又是谁的?”

  二狗说:“我刚才出去了……”

  我说:“这个呢?这个是谁的?”

  二狗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捡的。”

  “捡的?哪捡的?”

  二狗不再说话。我这时才转过神来,看到黑枣扔过来的那个血已经浸透的军帽。

  我想我的脸立刻白了。

  二狗也是这时才发现我受了伤,他走过来低声问我怎么啦?同时蹲下身撩起我 左裤脚,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看到紫黑色的肿胀到惊人程度的脚踝已经比小腿还粗,恐怕很少有人能叫得不 那么尖利刺耳。这声惊呼唤醒了大家,已经睡倒的十二个人都一下坐了起来。马上 有人光腚就跳到地下,我被人群围住了。

  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说不清道理,我为什么突然来了气恼,气不打一处来,我恶 恶狠狠地叫大家“都他妈的滚开”。马上又都滚开了,好象同伴的好心真的成了一 场自找的没趣。

  只有二狗仍然蹲在我跟前。这正好。

  五

  帽子不新也不算旧。一股腥臭味借着粘滑的血泊直冲到我鼻腔里面。它完全给 血浸染透了,但我仍然可以断定这就是我的那顶。我又仔细查看了帽里,我的血写 的名字已经被新血覆盖得不露一点痕迹。

  我同样不露一点声色,一把抓住他衣领,接着用那条没受伤的右腿直捣二狗胯 下,他当时就倒下了,倒在地上疯狂般地打滚嚎叫。

  人们重新跳到地上,我记得有人不停地进去,好象过不多久全农场的人又都集 合到我们宿舍门前。我记不清了是因为我马上进入谵妄状态,神志不清,但我敢肯 定还没有休克。

  后来我知道农场派了马车,连夜把二狗送回锦州,同时有很多人护送,与二狗 同行。

  这件事的重提还是因为二狗。二狗在家里养了三个多月,他反正残废了。这不 能怪我,是他自找的。起码他丧失了找老婆生儿育女的能力,这也是他手脚不干净 的报应。相信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反正他没别的结果。我由此想到一句老话:不孝 有三,无后为大。

  后来我去看他,我们都绝口不提这回事。他没有再回农场,户口关系调回到市 里,在一家街道小工厂搞金属网编织。

  后来他又患了癌,直肠癌。他命不好,他只活了二十三年。到现在,他死也是 十几年的事了。他死前的那段时间,我们成朋友了。有保留的朋友,不能无话不谈。 有障碍。

  那一年(出事的那一年),他十八岁。

  六

  我刚才忘了叙述一个比较关键的细节,就是二狗被大家抬上车以前,大声喊着 对我说:“赵老屁让我告诉你,他走了,不回来了。”

  我同样大声喊道:“为什么?他说没说为什么?”

  “没说!他就说告诉你。他还说让你管管江梅,管管那孩子。”

  “哪个?哪个孩子?”

  他被抬上大车。他没回答我,也许是没听到我的话。我们再见面是半年以后了。

  七

  有两个孩子。都是江梅在喂养。好在孩子的爸爸比较多。三十多个爸爸养活两 个儿子就比较不那么费劲了。

  我后来想出了头绪。江梅生孩子,赵老屁走了,走时又让我管管江梅管管孩子, 当然是管管江梅生的孩子,也就是说赵老屁和江梅生的孩子。这个赵老屁,平时一 声不吭,见了女的更没话,怎么就使江梅怀孕了?况且他知道我喜欢江梅,他还要 插一杠,他也叫男人?他白长了男人的家什。

  我反正不能给他擦屁股。他拉屎就该自己擦屁股,亏他还是跤王。我从此没再 理江梅,我和江梅都一直在农场,我们很少回锦州去。我后来考到沈阳的一所中等 专业学校,那以后就再没回去过。江梅死是听说。没听说那两个男孩子怎么样了。

  就是现在我仍然想不好,为什么二狗的那些话留到他的最后的时间,他本来可 以早说,早说早就有个结果。早有结果有什么不好?

  我于是努力回忆那个夜里的种种细节,然后我明知道是白费劲,我知道有什么 东西挡住了我的回忆。我说不好那是什么。

  有一点我记得还是清楚,二狗一直不在屋里,他回到屋里到被抬出去总共不过 是十分钟里面的事。我闹不懂的是他怎么就碰到了赵老屁;赵老屁为什么不打招呼 就走了呢;还有他走时为什么自己不留下话,单单选中二狗传话。

  我是在一年多以后离开的。离开的时候大家都来送我,先出村,以后过了那座 随时可能坍塌的小木桥。我看到江梅也夹在人群里,她一次也没正眼看我,显得心 不在焉。我跟许多人握过手道再见,她是例外。我想不好她怎么好意思来送我。女 人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我也记得那两个已经会走路的孩子没来。

  八

  我没想到二狗竟有那么高的威信。那十二个同屋的伙伴全都跟在大车后面把二 狗一路送到锦州。那里离锦州四十多里,徒步估计至少要四、五个小时。

  也就是说这个住了十六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和黑枣。我站不起 来,我不能出门送这一行人,黑枣去了,人走了他回来了。

  他先是回到自己铺位上一个劲儿地抽烟,我估计至少是抽了五袋烟已上。也就 是说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一直不停地抽烟。天快亮了。

  我依然半卧在地上,没人管我,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我疼得厉害,也就没一 点睡意。我嗅着好闻的青烟,心里宁静得象一泊死水。

  远处有公鸡叫了。黑枣随着公鸡的第一声啼鸣突然跳到地上,他经过我身边时 也留一点迹象,他是跨过我两步以后弯身捡起锹头的。我没来得及想他可能干什么, 他已经动手了,他看来用力很大又很猛,他的左腿后脚跟上面给剁开了,血汩汩地 流了一地,他当时就倒了,倒下的时侯神志还清,他朝我笑了一下,那是多么满足 多么灿烂的一笑呵。

  “我们两清了。”

  九

  我得说有一段时间我并不是很明白。他当时挑了自己左腿大筋就蜷成了一团。 他和我同样没叫一声,同样在同一个夜里跛了左脚。我原来听说挑了大筋就永远站 不起来了,看来听说总归不大可靠。那位老巫医先为他接上了已经短了一截的大筋, 那是个很可怖的手术,剁断的时候也没叫一声的黑枣自始至终大叫不止。后来老巫 医说他没问题,说搞女人当铁匠都没问题,大筋短了走路难免脚高脚低,他说“远 看春风摇柳,近看骏马歇蹄,起身站桩射箭,躺下长短不齐”,说得黑枣也笑了。

  我的手术就比较简单一些,而且看来遗留问题也不多。我只是微跛而已,不仔 细看还看不出来。要是机缘好我也许能当上宇航员呢,我身体棒极了。

  黑枣是大跛,走路左右晃动幅度极大。不过让老巫医说着了,他果然很快就在 农场附近村子里找了个女人,很快就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他日子过得蛮好, 成了能干且富庶的农民。以后我们见面都很愉快。用他的话说,我们两清了。

  江梅的死讯就是他告诉我的,江梅对我来说早就不存在了。

  “我说,你,你为什么不跟她,她好?”黑枣的舌头发硬了。“就因为,因为 他怀了田会计,田会计的孩子?那有什么关系?”

  我闹糊涂了,“怎么是田会计的?不是赵老屁的吗?”

  “老屁?笑话!老屁看,看都不看江梅,他知道,江梅心里,心里对你好。是 田会,会计,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后来,江梅,说的。她说你肯定,肯定不会爱她,她了。她后来怀的,还是 田会,会计的,她没法半,就,死啦。”

  我说不出话。我的头一下大了。

  十

  这时二狗死时的情形才象蛇一样重新爬回到我的心里。

  直到这时我开始知道全都错了。

  二狗死的当天上午还是清醒的,我到时他说他本来昨天前天就应该死了,但他 说他死不了,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因为我没有来。

  我怨他不早说,他苦笑着说没有时间,说他进门马上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没时 间也来不及,说他也知道已经如此了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反正废了,说又能 怎么样呢?”

  “说了就不会象今天这样!”我说。

  “你认定江梅的孩子是赵老屁的,其实你听错了,另外的那个,我捡的那个才 是他的。他和前村的小寡妇张兰生的,这事谁都不知道--我也是那天夜里才知道 的。我到前村去偷--偷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我碰巧听到张寡妇房间里声音不对。 我进去才知道她要生了,你知道她一个人住得又偏僻,没人知道她要生孩子。我于 是问她要我干点什么,她带着哭腔叫我去喊赵老屁。我刚出门她突然大叫起来,我 知道不好急忙折身回到屋里,她疼得发疯了,从炕上滚到地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敢去解女人的裤子,我没碰过女人。

  “他后来不出声音了,我就一直傻站在旁边看着她死。我吓坏了直到她咽气我 才想到孩子。我这时不在乎去解她裤子了,反正她死了。那孩子的屁股已经挤出来, 头和手脚还都在娘肚子里。现在说就是难产吧。

  “我很费力地把孩子拽出来,用刀子割断连着肚脐的那条带子,在脸盆的脏水 里马马虎虎给孩子洗了一下就往回抱。

  “路上我碰到了老屁,我把他儿子还他,可他不要,他说要去跟张兰告个别, 说他以后不出来了,说让你把孩子交给江梅管,我那时还不知江梅也生了。”

  “可是你当时说让我管管江梅管管孩子,我敢肯定你是这么说的。”

  “我怕得要死,我糊里糊涂地往回走,这时赵老屁又喊我了,他匆匆忙忙塞给 我那个军帽说是叫我交给你,让我告诉你是你自己带到摔跤地方忘在地上了。这事 我回去忘了说了。我顺手把孩子放到帽子里,孩子身上还带着血。我要死了才把这 些话告诉你,我怕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说我心里也憋得难受。也许我不该对你说 这些话,我是不是不该说?”

  “二狗,你早该说。早就该说了。”

  “你别哭。男人掉眼泪让人受不了。我求求你了,别哭。别哭吧。”

  他死的时候我一直守在旁边。癌症真是不得了,他本来个子矮小,现在只剩下 一把干枯的骨头了。他火化,他妈留了骨灰。

  十一

  我想找老屁那个夜里一定是因为听说江梅生孩子想到了他的小寡妇张兰,张兰 死了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零落成泥碾作成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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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8 01: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马原

  一、我和小说
  在经过了近二十年的小说写作之后,我仍然是个业余作家,这里面有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比如在我们中国,作家这个行当似乎从没有职业化,我们有的只是专业作家几乎没有职业作家。而在绝大多数国家里,作家这个行当都是高度职业化的,至少是半职业化的(有相当多的重要作家在大学里任职——驻校作家或教创作的教师),他们对这个世界,对他的国家、民族以及使用相同语言的读者担负的全部责任就是写出作品。
  大概也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进入专业作家行列的幸运,我可以相对自由地运用我的智能。我对我写小说这个事实颇感骄傲,因为我喜欢这个行当,也自想有这方面的秉赋,我可以不必为了所说的职业道德方面的考虑修正自己,因为我只是个业余作家,我没拿别的专业作家在职务上拿的那份官俸。这并非意味着通常理解的自由,一个作家不可能享有绝对意义的自由大多数作家也不会要求绝对自由。读过我作品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个离时事政治很近的作家,但我确切地相信,一个出色的作家的基本点不会与他的国家以及他的民族的基本点相悖。同样道理,他的出发点不会只服从于应和,包括应和他的国家他的民族的政治需要和利益,也因为可以不必应和,一个作家才可能充分运用自己的智能去思考和写作,作最大限度的发挥,以达到最佳效果。
  长时间业余状态,持续的热爱和专注,使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对这一件事着迷,我的全部生活(包括家庭生活)的重心也都在这一件事上面,全部与此有关的方面也是我唯一的津津乐道的话题。换一种说法,还在我是个业余作家的时候,我早就进入了典型的职业心态,我不是专业作家却是个职业作家。不是很怪吗?应该也很有趣。
  我自以为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对小说这东西非常熟悉,我有我的价值判断尺度,有我的极端个人化的想法。许多搞小说的人改行干别的去了,这个世界提供的可能性太多,不只有小说才更有干头儿,只是我有点执迷不悟。由于我的一些极端个人化的想法,我受到称赞,许多读者喜欢读我的小说。同样由于我的另一些极端个人化的想法,我被指责,成了文学的罪犯,有趣的是在我被更多的读者喜欢和接受时发生了这种不幸。说我堕落为通俗小说写家,说我艺术生命早衰,也如我的朋友北岛曾经有过的遭遇,马原由单个的人忽然成了复数,成了马原们。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是我还是我的批评人?我虽然也被误解甚至也被伤害过,但我不相信其中会有非学术方面的原因,我坚信是对小说本身的理解存在着差异。

  二、小说外表
  小说的概念越来越不容易界定了。部分原因是文无定法这条古老原则的持续作用,部分原因则是由于本世纪令人眼花缭乱的思潮的变化更迭。先是时序规则被发现是个骗局,接着摧毁的是情节和故事,小说变成了一种叫人云里雾里的东西,玄深莫测,不知所以,一批创造了这种文字的人成了小说大师,被整个世界的小说家尊为圣贤。乔伊斯,普鲁斯特,伍尔芙,乌纳穆诺,莫名其妙。
  如果把这个范围拓得更大一点,我还要提几位我所尊敬的人如卡夫卡、福克纳和用法语写作的爱尔兰人贝克特。
  这里不回顾小说的历史。但凡对本世纪小说价值演变有兴趣的人都看到某种契机,用汉人一句古老的箴言最恰切不过——天变道亦不变。以为精神分析学是向前进了,以为打破时空观念是向前进了,以为采用意识流手法是向前进了,结果呢?小说成了需要连篇累牍的注释的著述,需要开设专门学科由专家学者们组成班子研究讲授,小说家本人则成了玄学家,成了要人膜拜的偶像。
  回忆一下,纪德作为世纪前叶法国文坛泰斗,竟也屈于时代的潮流向他不喜欢也不甚理解的普鲁斯特和他的几乎无人能从头至尾读完的小说《追忆流水年华》表示歉意,纪德在此之前以自己对小说价值超凡的判断力拒绝了这部小说某一部分的发表。纪德已经做古,历史证明他是有史以来最卓绝的小说家之一,他最初的判断错了吗?这一点也许至今还有争论,然而他退让了,他是个伟大的小说家,但是他向时代低头了。再一个例子是影响了二十世纪也必将影响以后许多世纪的海明威,他写了最令读者亲切的作品,却也在很多场合不遗余力地夸赞最叫读者头疼的乔伊斯,他真的喜欢真的钦佩那个写了《芬尼根守灵夜》的作者吗?在读了海明威绝大多数作品之后我表示怀疑。
  一些相对不那么伟大的作家,也相对少一点顾忌,比如毛姆,比如格林,比如辛格。他们一生遵循伟大的古典小说传统,有时毫不容情地讽刺那些已有定评的现代派小说大师们。然而除了在文学史教科书上他们吃了一点亏,他们并没有被读者和历史抛弃,现在世界上有无数人在读他们,他们的读者群数量和质量都不会比前面提到的几位现代派作家更不如,他们恪守了小说中最基本的恒定不变的规则,他们因此成了不会过时的小说家。
  我们再来看一下另外一些现代小说家的情形。格里耶和萨洛特,梅勒和巴思。当然尽管他们也都是二战以后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仍然对前辈现代派大师心怀敬畏,格里耶大骂巴尔扎克的同时,我们来看一下他与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之间有趣的三角关系。我们知道,格里耶批判巴尔扎克主要集中在视角与时态两个方面上,他恨全知视角如同恨上帝一样痛切肌肤,他强调作家的高度主观性。而且他无法忍受作家把小说置于过去时态,“因为巴尔扎克展现给你的是一个已经年成的固定的世界”,巴尔扎克将读者置于完全被动的地位。格里耶认为,“面对小说,读者不应是被动的,而应处于创造者的地位。”“读者必须在无领先目的的情况下参加这个(创造)过程”。显然以描述行为动作之前心理活动及其隐密动机见长的普鲁斯特在这两个方面都使格里耶中意。可是格里耶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我说他舍本逐末。他忘了一个基本事实,小说对于读者永远只能是过去时态的。他把作者的创作行为创作方面的想法强加于读者,以为读者可以与作者在同一个时间刻度上共同完成作品,愿望代替想当然却代替不了基本事实。另外一些聪明的作家比如海明威和我,我们只是利用由这种不寻常的创作方法把读者导入幻觉状态,让他们以为是在共同参予,这是个复杂的对象心理学话题。作家自己应该比读者明白这是一种手段(手法)或把戏,不要自己编撰之后先把自己骗过了。
  格里耶的伙伴萨洛特相比之下就显得头脑清楚些。我们知道这位女士写了许多令人费解的小说,尤其她的文学主张以激进闻名,她提出要彻底改革小说的内容和形式。即便如此,同样是这个萨洛特又说: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作品已经耸立在远处了,标志着一个时代一去不返。这以后萨洛特女士发表了著名自传体小说《童年》,完全走回到传统中去,也许她老了,丧失了做先锋派的锐气了。我说她更聪明也更透彻了。
  其实格里耶本人的状况要更多些说服力。我们看到他的大多数小说完全遵循我上面谈到的故事规则,有一部分干脆使用侦破小说的形式(诸如《窥视者》、《橡皮》)和性爱性心理小说的形式(诸如《嫉妒》、《吉娜》)。他之所以沿用这些通俗类型小说的形式,无非是想让自己的作品先具有可读性,也就是说他内心里非常明白被前辈现代派大师们破坏了的故事规则必须恢复,可读性是小说价值系统中的第一要义。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沿用通俗类型小说的形式写作这个举动就叫人没法理解了。格里耶自身充满了矛盾。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两位美国同行。
  海明威和福克纳的时代还没有结束时,梅勒发表了《裸者与死者》。这本书依然是那个旧时代的延续,然而写了这本书的梅勒却预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作为两次大战后美国最主要的作家,梅勒写出了大量颇为畅销的小说及其它读物,可以说他是严肃作家中在世界范围内拥有最大读者群的当代小说家。他的《美国梦》、《黑暗中的军队》、《性的囚徒》、《刽子手之歌》以及《硬汉不跳舞》都是印数逾百万册的畅销书。梅勒是现代小说家的又一种代表,他的例子表明,杰出的现代小说家完全可以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完全可以是乔伊斯他们的反面。相信没有谁去认真怀疑梅勒小说的艺术价值,有谁想表现一下个性吗?
  巴思的情形相对复杂些,一如格里耶。他—方面高喊现代派口号,一方面又对现代派大师多有保留。“因为现代派小说比较难读,当然就产生了在知识界和大学生之外的读者对它所抱的那种冷漠态度。这与狄更斯、吐温、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的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批不可或缺的解说者注释者和隐喻考证者应运而生,他们像传教土一般斡旋于作品和读者之间。”“现代派的美学观点,照我看来……它属于本世纪的上半叶。目前对它的反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和值得同情的,这是因为现代派的新铸币到目前已或多或少地眨值了。”“并且我们也确实不需要更多的《芬尼根守灵夜》或《诗章》(宠德诗作)了,它们各自都需要专门的教授班子为我们作解释。”巴思也说了不应断然否定之类的话,也提出批判继承的主张,也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因袭了现代派大师的某些方法,但他还是看到了大势。是一种所说的向前看的态势。天变道亦不变,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变的,比如视角,比如关注点,比如慢节奏的叙述和流水时序,但是故事规则不可变。曾经变了,现在(仅仅经过了半个世纪)又变回来了。而这个发生在这个世纪里的演变过程因为历史原因在中国又被大规模压缩,也如外国造出黑白电视若干年后又造出了彩色电视,我们则从黑白电视时代一夜变为彩电时代。
  毫无疑问,乔伊斯们带来了新的也有益的东西,他们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影响了包括我本人在内的许多中国作家。同时我们还应看到他们以后的一些大作家,他们一面承袭乔伊斯们的主张一面又尽力挣脱开来,福克纳是最典型的例证,他身后还可以开出长长的一串名字。大作家们的优势就在于他们审时度势,不为时尚所障眼,对整个小说历史沿革做到了然于心,自然也就有了明晰确切的价值准则。

  三、小说内里
  阅读对象心理是那些用心深入的小说家关注的课题,他要写出在读者那里产生预期效果的作品,他必然要对产生效果的方式方法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他要知道他所描述的物象、他所叙述的故事以及他写出的人物对话是否可以把他的初衷准确地传导给读者,他成功与否的秘诀尽在于此。
  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已经较世纪初叶大不相同。二十世纪已经过去十之八九,科学和各门类的心理学的高度发展改变了整个人类,我们的读者的层次事实上大大提高了,新鲜思想不再具有六十年前那种吸引力和刺激作用了;读者不再着迷于玄学,不再着迷于玄深费解的东西,而且人类与生俱来的悖逆意识又重新生出活力,那种对要你接受既成事实的逆反心理又抬头了。我以为布莱希特的间离理论是应运而生,恰好作为世纪初小说创作逐渐玄学化趋势的反动,虽然布莱希特主要是作为戏剧家而非小说家活跃于文坛的。间离学说强调艺术创作的虚拟性质(非真实),不单讲了实话,解除了读者的戒备意识,而且(也是更主要的)把读者巧妙地导入一次新的逆反状态中去,最终成功地达到了作者的初始愿望。这与意识流学说对小说产生的革命作用相似,只是更彻底。后者大大开拓了小说的表现空间,但是仍然以求实求真为终极目标;前者则舍去中间由文化意识产生的诸多起训诫作用的部分,舍去多余的环节,直接逼近读者,使读者认可一个他们愿意认可的虚拟的故事,这样的结果使作者和读者最大限度地合而为一了。
  与利用逆反心理以达到效果有关的,是每个写作者都密切关注着的多种技法。最常见的是博尔赫斯和我的方法,明确告诉读者,连我们(作者)自己也不能确切认定故事的真实性——这也就是在声称故事是假的,不可信。也就是在强调虚拟。当然这还要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提供可信的故事细节,这需要丰富的想像力和相当扎实的写实功底。不然一大堆虚飘的情节真的像你所声明的那样,虚假,不可信,毫无价值。这种技法表面上看很简单,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主要是对作家基本功要求很高,是一个很严峻的考验。这样的方法往往是最具效果的方法。另外的方法还有一些,比如故事里套故事的所谓套盒方法,也是博尔赫斯用的比较多的,原理大致相同。引入第二人称作叙述是另外一种技法,这时作者把自己放到可以鸟瞰主人公(也是被叙述者)的位置上,这至少是只提供主观(作者本人)的单一视角是一次改良主义的补充,是一个进步;但是也有致命的弊端,它使读者明显感到这是又一次花样翻新的强奸行为,它太像全知视角了,它是怎么来的?它代表谁?是谁看到了“你”的一举一动乃至动机(属心理范畴)?这也是第二人称不宜多用又比较短命的原因。
  相对而言,利用逆反心理的间离理论还只是皮毛,只是心理学在小说创作上的表面化作用。真正把心理学贡献成功地运用到创作过程深层的是被称为伟大文体家的海明威。是他的所谓“冰山理论”使小说创作呈现了全新的态势。这个理论的核心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经验省略。
  开始许多评论家把这种省略与以往的留空白理论等同起来,以为这是一种含蓄手法的运用,言犹尽而意无穷,这是一个大的失误。传统方法很类似于删节号的作用,它也省略,它省略的是一种情味一种韵致,是不言之言。海明威省略的则是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实体经验。不是情感,不带情感色彩。著名的《永别了武器》的结尾有一个突出的例子:
  我往房门走去。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一个护士说。
  “不,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在此之前作者没告诉我们房间里有几位护土,这段文字也没交待,可是我们马上知道了这间停着“我”情人(卡萨玲)尸体的房子里有两位护士。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个模范的病人家属,我从始至终理智地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我的对话没有丝毫失态之处,可是我们也从这段文字里知道了我的失常变态,因为护士说“你不可以进来”,而我说“不,我可以的”,说“你出去,那位也出去”。这些语调上的变化其实在上边文本中全无提示,作者也没有用叙述的方式告诉我们关于主人公我的任何情绪变化,然而我们都知道了。作者利用了人所共有的感知方式及其规律,他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不说大家也会知道这个道理,他就不说大家都知道的东西,结果大家还是都知道了。这样做除了因省略掉一些东西而缩短了篇幅外,由这种省略还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标的方法。当然也是最具效果的方法了。
  海明威的贡献还有别的。他往往可以以精微的感知能力准确把握他要表述的事物,他知道读者(对象)密切关注的事物与不那么密切关注的事物之间的同异。在他没有绝对把握的时候,他显得非常聪明。比如他确实知道巴尔扎克喋喋不休描述的某伯爵夫人礼服上嵌金丝花边的样式及其历史沿革是多么令读者厌倦,但他对巴尔扎克对环境的细致描述是否必要就缺乏判断了。往往作者以为事件的环境非常重要而读者却几乎很少注意到事变的环境因素,这个分寸感极难把握,我相信许多小说家同行都有切身感受。这种时候海明威相当聪明:
  我们住在村庄上一幢房子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
  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圆石子和漂砾,在阳光下又干
  又白,清蓝明净的河水在河道里流得好快。
  他要写一下那个环境,他怕会使他的读者厌倦,就说——在某一个位置“望得见”什么什么,真是一个巧妙的主意。如果他说那里有些什么他就犯了强加于人的错误,他说在那个位置上“望得见”什么时就温和得多了,这里面有一种随读者兴趣的意愿,假如读者有兴趣知道的话。这是一场心理战。我是读者我读到这样的部分时,我想我通常有兴趣知道。作者的委婉使他取得了预想的效果。
  他说作家写出的部分只是浮在海面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是全部质量的八分之一。最好的例子是他描述的一次死亡。他的主人公开汽车送伤员,开始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摸来又粘又凉,流滴的速度快了,后来又慢下来,再后来不滴了。停车的时候,我对来抬伤员的医护人员说:“他大概死了。”海明威不去渲染,但是他不停地强化你的印象,他只是使你的感官去触摸,而他自己在讲述时保住了一种特殊的冷静。

  四、结语
  这就是我的小说观念,是我以为的小说价值变化的今天形态。我深信今天以后的读者的大多数不再需要以训诫为要义的小说,我深信一个作家自身修养达到什么程度他的作品就会呈现什么深度,他大可不必再人为地去把自己深刻化。而作家选择的方法应该是对他的阅读对象最具效果的方法,我何情绪变化,然而我们都知道了。作者利用了人所共有的感知方式及其规律,他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不说大家也会知道这个道理,他就不说大家都知道的东西,结果大家还是都知道了。这样做除了因省略掉一些东西而缩短了篇幅外,由这种省略还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标的方法。当然也是最具效果的方法了。
  海明威的贡献还有别的。他往往可以以精微的感知能力准确把握他要表述的事物,他知道读者(对象)密切关注的事物与不那么密切关注的事物之间的同异。在他没有绝对我以为发明“混沌”的汉人是有人类以来最伟大的智者一样。
  依照逻辑法则,整个世界以至整个宇宙整个人类生活都被概念化了,被编入观念程序了被(加缪老兄归纳为)荒诞化了。
  生活不是逻辑的,但是其间有些很逻辑的断片;存在不是逻辑的,有些局部存在又似乎在证实着逻辑学的某些定义。我于是不喜欢逻辑同时不喜欢反逻辑,我的方法就是偶尔逻辑局部逻辑大势不逻辑。
  读者说阅读上有障碍,我想主要是因为读者一下子找不到借以判断的概念了。我从来不说含糊话,我知道含混的语言可以造成效果,莫测高深吧。我也不渲染让读者理解吃力的所谓氛围。我用口语白话,我敢说我的话没有一句你不明白——局部逻辑是吗?问题是大势,是整体,你问我说明了什么表现了什么我就说不出来了。没说明没表现,我写小说是在创造新经验,给你的给别的读者的也应该(如果我写得好)是新的经验,你过去没经验过的。广义的经验主义。也包括超验。个体的全新经验,我特别要强调创造者个体(作家艺术家)的全新经验有很大的超验成份,我以为超验也属广义经验主义,因为超验被感知被表述出来这一事实已经非经验不能成立了。
  庄子中最出色的一篇我以为是混沌篇。说混沌的两个朋友为混沌发愁,以为混沌没眼没鼻没嘴役耳不能视听闻以至呼吸,就商量做做好事,为混沌凿出七窍,“日凿一窍,七日混沌死。”我称此为混沌方法,也是我的方法。
  我一直觉得表达个人方法是桩难事,因为我不大信得过逻辑法则,我只能说我希望在这些有点逻辑味的话里表达了我的意思,当然希望仅仅是希望。而已。
  希望是本世纪最大的奢侈品。


零落成泥碾作成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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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8 23:24:43  | 显示全部楼层
嗯,马原,曾很喜欢他。明天再来细读一下。
门,在哪打开http://fddj006.blogms.com/blog/BlogView.aspx?BlogCode=fddj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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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3 13:33: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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