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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参赛作品022号]缠 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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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1 22:25:22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缠绕

要留下一首诗,为了那个在白昼尽头

等待着我们的悲凉时刻,

要把你的名字与那黄金与暗影的

痛苦日期连在一起。

——博尔赫斯

正月初九上午10点左右,我坐在张淼的电脑打字铺给父亲写悼词,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我熬了个通夜。为父亲守灵。父亲是前天午后死的。父亲得了癌,挺了一年零两个月,再也挺不住了。虽然躺在生漆棺材里的父亲瘦得只剩四根骨头,但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他的灵魂要在埋葬过后才算走,下葬前亲人必须为之守灵。

我们守灵就是打麻将,只是趁下桌撒尿的时候顺便烧几张纸。

父亲只是个农民,一辈子平平淡淡,本来是不需要什么悼词的。但父亲自己并不这样认为。父亲当过几年生产队长,事迹上过县里的高音喇叭,养了四个儿女有三个把书读出来了,老大和老幺还当了官。父亲认为他很了不得,后事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查出是癌,父亲就向前来看望他的村支书提出了开追悼会的要求。村支书找到我说,都说你是作家,把你老子好生飘扬一盘。村支书我喊爷爷。

张淼用她纤细的手指弹醒我说,阿瑞,你的手机响了好几遍了。我说,响它的,我还想眯一会儿。张淼是我初中的一个同桌,外号叫π,当时很胖,屁股圆圆的,像罗篼,现在又很瘦。张淼问我,王生穆是哪个?你在给他写悼词!我说是我老子。张淼说,你老子死了?我说莫打扰我,我熬了个通夜。张淼说,要睡,里面有床。

我刚进去躺下,手机又响了。我大哥的。大哥问我咋不接电话,我说没听见。大哥问我悼词写好没有,说花圈都上到车上了,车停在县医院门口。我说正在写。

我硬着头皮坐在电脑前,拼命地在脑壳里搜刮父亲的丰功伟绩。我发现,倘若要我写的不是悼词而是讨父檄文,我倒会文思如涌,一挥而就。

张淼一直站在我背后,时不时还念那么几句,边念边咯咯地笑。阿瑞,你真不愧是个作家,把你老子都写成周总理了。张淼说。我说张淼,到时候我把你写成撒切尔夫人。张淼说,殷玲去英国了,晓不晓得?我说哪个殷玲?张淼说,你装啥蒜?你就是把自己忘了你也不得把殷玲忘了?我说,去英国又怎样?张淼说,可是那阵子你的成绩比她还好?我说殷玲的命好。张淼说,你们的命都好。我说这个时候不摆这些,我老子还躺在枋子里,我哥的车在花圈店门口等我。张淼说,你忙你的,等你忙过了我们再摆。说过,一个人坐到街边去了。

张淼坐在街边上,我脑壳里老是冒出殷玲,冒出初中时的那些事,包括张淼,包括邱卫东和武根,还有现在卖牛羊肉的闵子艳。我没再写悼词,我起身过去挨着张淼坐在街边。张淼说,这么快就写好了?我说不想写了,想跟你耍。张淼说,敢跟我耍?你老子不是还睡在枋子里?我说,他睡他的。

张淼问我现在还跟哪些同学有往来,见过成都和绵阳的同学没有。我说都没往来,和邱卫东喝过一回酒,十几年了,当时还在乡下教书,是他来找我的,他开车碾死了人,他说我是个算命子,一篇文章就把他的命算准了。另外就是有一年春节,武根几个到我老家竹林里打过一回鸟。张淼说,听说闵子艳现在很有钱,连当局长的男人都要蹬。我说,她一个卖肉的,能有好多钱?张淼说,别小看闵子艳,凶得很。我说哪方面凶?张淼说哪方面都凶。我说,闵子艳跟邱卫东那么好,最后怎么没结成婚?张淼说,闵子艳就是再有钱也配不上邱卫东。我说,人家闵子艳年轻的时候还是不错,发育得好,脸盘子也长得不错。张淼说,你没看到她现在那个熊样,胖得,上午在肉市场武大刀,活像关公,下午骑架男式摩托满街疯。我说张淼,你喜欢过邱卫东你当然要说闵子艳的坏话。张淼说,那个时候喜欢是那个时候喜欢,现在见了面偶尔打个招呼,有时连招呼都不打,也早没那种感觉了。

张淼问我晓不晓得武根卖熊猫皮的事,我说晓得,是94年进城才晓得的。张淼说,还是武根有手腕,死罪弄成活罪,活罪弄成无罪。我说,其实武根也划不着,听说是叫一个广东老板拉下水的。张淼说到底是广东老板拉他下水的,还是他拉广东老板下水的,鬼才清楚。

昏昏然来到县医院门口,大哥正揭了引擎盖在修车。我说,老太爷的悼词太难写了,脑壳都憋出水了才凑起。大哥说,要不是等你,我们都拢屋了。我说,你不是在修车?大哥说发动机声音是破的,检查一下油路。大哥问我在哪里给老太爷写悼词,我说在书店隔壁。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在花圈店瞅。花圈店门口立着好几朵刚写好挽联的花圈。

我在一朵花圈上看见了邱卫东的名字。我在几朵花圈上都看见了邱卫东的名字。

我确认了有一个叫邱卫东的人死了。我走过去,招手把花圈店的老板叫了出来。我指着那几朵花圈问,花圈上的邱卫东是哪个邱卫东?老板说他不管是哪个邱卫东,他只管卖花圈。我说是不是给人民银行开车的那个邱卫东?老板说,你问她,她是来做花圈的。我这才看见花圈店门前梧桐树下蹲着个扎辫子的姑娘。我一把抓住姑娘的膀子说,快说,邱卫东是哪个?姑娘挣脱我的手说,你是哪个?我说,别管我是哪个,你只消说邱卫东是哪个。姑娘说邱卫东是她姑夫。我说,你姑姑叫马小玉?姑娘点点头。我说,你姑夫是木泥城的?姑娘又点点头。我说,你姑夫在人行开小车?姑娘哭了。我呆了,但只呆了片刻。我说,是出了车祸?姑娘摇摇头。我说,是得了急症?姑娘又摇摇头。我说那是咋死的?姑娘说,为点小事。我说,喝了酒惹事,人家动了刀子?姑娘说,都不是,我求你莫问了。我说,我晓得了,喝药了?

姑娘哭出了声。我问好久埋,姑娘说明天。

大哥说上车走了!我说你走你的,我不走了!大哥发动了车说,上车走了!老爷子还睡在枋子里的呢。我没再理大哥,我努力压制着我的悲恸。我突然破口大骂起来。我说,邱卫东,滚你妈的蛋,你龟儿莫板眼儿,啥事值得你去喝农药?可惜你娃娃长那么膘了!可惜你娃娃当了一料兵了!可惜你娃娃夹了一条球!我边骂边爬上了大哥的车。

大哥说阿瑞,今天你哪根神经又不对了。我说邱卫东死了。大哥说哪个邱卫东?我说,我耍的好的一个初中同学,木泥城的,在人行开小车,我们叫邱莽娃,昨天喝农药死的。大哥说,你说邱莽娃我就晓得了,我跟他喝过酒,人很耿直,爱开玩笑,应该说是很想得开的一个人。我说是呀,初六我还碰见他推着自行车在街上,我说好久约几个初中耍得好的同学喝酒,他还说他约,约好了给我打电话,他还问我要了电话号码。

一路上,我没再说话。不是我有好感伤,有好悲痛。我在琢磨邱卫东自杀的原因。看上去邱卫东是不可能自杀的,但邱卫东自杀了,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我们觉得不会自杀的那个邱卫东,也只是我们眼睛里的邱卫东,更多的还是初中时的邱卫东。下细想来,在这近20年里,我们接触的的确不多,交心的接触几乎没有。20年来,我们各自的生活也都发生了变化,我们都有了工作,有了老婆孩子,有了家,有的甚至还有了情人什么的,当然也有了烦恼和痛苦。想到这些,我便觉得任何人任何方式的死都是可能的,都是正常的,邱卫东选择自杀肯定有他的理由,只是那些理由我们不知道而已。每个人都有一个看不见的战线。

我拨了张淼打字铺的电话,想告诉她邱卫东自杀的事。然而,电话没人接。我拨了张淼的手机。但只响了一声,就掐了。

我与邱卫东的瓜葛有两条。两条都是在初中挽起的。一条是他给我看了《少女之心》,另一条是我“创作”的一篇作文说准了他的命运。

1988年冬天的一个午后。也许是1989年。邱卫东突然出现在了我教书的乡村小学的操场上。邱穿一身旧军装。与读书的时候比,邱更加高大,结实。看见邱时,我正在跟几个女老师打乒乓。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周末。我看见了邱,邱也看见了我。我向他招手,他就朝我走了过来。照理,六七年没见了,见了该拥抱一盘,或握握手。但我们没有过多地流露亲热,倒像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

我说,果真是你?他说,是我,没想到吧?我说,来打乒乓?他说,没心思。我说,你的心思呢?他摇摇头,没再说。六七年没见,邱长得更加魁伟了,但魁伟里多了一种虚弱的气质。像是正在经历一场灾难,邱满脸的冬瓜灰,没有一点元气。几个女老师见我来客人了,都借故走了。我和邱便盘腿坐在乒乓台上聊了起来。

我问邱当兵什么时候回来的,邱说,86年就回来了,回来到现在都没有清闲过。我说,嘿,不是听说你在部队开车?邱说,开车?就是因为开他妈的鬼车才把老子害到这步田地的。我说,你出事了?邱没再说话,把脸转到了一边。我也没再说,扔了支烟给他,自己点了支吃起来。乒乓台旁边是一株枇杷树,时不时掉下枇杷叶的声音掩饰了我们有些恐怖的沉默。有一两片掉在了我们身边,大得像蒲扇。刚才和我打乒乓的几个女老师正在学校厨房前面的洗衣台上洗衣服,核桃叶落在头发里也不知道。她们一边洗一边唱歌,不时朝我们张望。

沉默了一阵,邱卫东突然说,老同学,我的命都叫你算准了。我说,你说啥?你的命都叫我算准了?我不懂。我的确不懂。邱说,你忘了,你写的文章?我说,我写的啥子文章?我好久写的文章?我真的记不起了。邱说,初三的时候,你写的小说,说我中学毕业考不起大学,当了兵,当了汽车兵,在部队出了车祸,退伍回来又开车,又出了车祸,碾死了两个人,最后为一个女人自杀。

我记起了,我还真“创作”过这么一篇小说,好象是写在数学作业本的背面。

我说,都是闹着玩的。邱说,我晓得是闹着玩的,可现在就差我没去自杀了!我说,我不相信,你在部队出了车祸。邱说,我开车把老乡的牛撞死了,自己的一只手也骨折了。我说那这回呢?邱说,这回,这回事情就出大了,碾死了两个人。我说,碾死了两个人?日你妈,你娃是咋个在开车?邱说,9月28号,再过两天就是国庆节了,我拉了一车木头往新都走,从平武走的时候都是大太阳,雨是过了绵阳才下的,雨不大,车过黄许场镇时,鬼使神差,不听使唤了,先是撞翻了右边街上的一个小百货摊,接着又碾了左边街上的一个瓜子摊。老同学,真是不怪我呀,那车子突然就跟一头疯狗似的,失控了,都说是我开快了,其实我开得一点都不快。你想,装了十几米木头,还能跑好快?

说完,邱眼睛红了。邱说这回他班房是坐定了。我过去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说,都想点办法,也许事情能过去。他说,我的命都叫你写定了,能有啥子办法?只有等自杀了!我说,老同学,话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头,我那时真的是胡闹,有些事情也只不过是巧合。

记得那天晚上,我和邱卫东在幺师的馆子里喝了好几个钟头的酒。幺师的馆子在下场口,房子虽然是木架子的旧房子,但里头收拾得很整洁。菜新鲜,酒也地道。幺师是初87级的,读到初二就辍学跟爷爷开馆子了。幺师长得一般化,但细看还是有几分姿色,笑起来眼睛特别迷人。我们经常在伙食团打了饭,端着碗到幺师的馆子里来炒菜。幺师没上过烹调学校,但手艺却很不错,尤其是她蒸的烧白推的活水豆腐,常常让我们吃得上个月工资接不到下个月。我和邱边喝酒边叙旧的时候,幺师一直坐在旁边。菜已经吃够了,只是酒还没喝到位。我们说话,幺师就看着我们。我不知道幺师是用怎样的眼光在看我们。其实,无论她用什么眼光看我们,我都不在意,因为停电,煤油灯的光线很暗,我想她也看不清我们的脸。

酒后我们自然摆起了初中时候的那些破事。邱说其实我比他还亏,凭我当时在全县数一数二的成绩,完全可以读高中,考个好大学,现在不说在北京上海,至少也在成都。我说这就是命。邱说,锤子,你娃也相信命?我说我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邱问我还记不记得殷玲,法院院长的女子。我说记得,听说高中毕业考起了西安交大,毕业分在上海一个研究院。邱说,你喜欢过殷玲?我说喜欢过,就跟你喜欢过闵子艳一样。邱说,老实说,你们谈过恋爱没有?我说谈个鬼,你晓得的,我初中毕业就读师范去了,我只是喜欢,最大限度摸过她的头发。邱说,那跟我和闵子艳不一样,我跟闵子艳谈了三年恋爱,还那个过。

邱问我还记不记得武根,我说当然记得,公安局长的儿子,好象他爸叫武文。武根是从区乡转来的,来的时候很小很乖,一脸奶气,上了初二突然长壮实了,青春期也来了,匪气也来了。我说,听说你喜欢闵子艳,武根不准你喜欢,把你约到纪念碑打警告,说他要和闵子艳结婚,还和你打了一架。邱说,武根确实警告过我,要我别再和闵子艳耍朋友,说他要跟闵子艳耍朋友,地点确实是在纪念碑,但他并没有和我打架,而是发烟给我吃。

我问邱现在和闵子艳还有往来没有。邱说他老婆想和他离婚。我说,嚯,你娃结婚了?邱说结了,结了三年了,小孩都两岁了。我问邱既然跟闵子艳都那个了,为啥不跟闵子艳结婚。邱说闵子艳被一个招聘干部追了。我说,那武根到底和闵子艳耍没耍朋友?邱说武根哪看得起一个杀牛匠的女子,不过是看到闵子艳的奶奶大想摸两把。邱说,你该晓得,后来武根和张淼好了,张淼没读完高中就是因为武根把她肚子弄大了退学的。我说,这事我不晓得,我念师范去了。我问邱现在结的是哪个,邱说是他们本村的,叫马小玉,也是个回族,是初81的,比我们矮一级。

提到武根,我和邱卫东都有点兴奋。武根象棋走得好,读书的时候就时常跟大人下棋,还得过县上的奖。邱说读高中时他跟武根最好,经常跟武根去公安局伙食团吃饭,有时武根也跟他去木泥城。邱说有一个暑假,他时常半夜半夜跟武根摆他和闵子艳的事,听得武根都求饶了。我说,莫非你摆的那些比《少女之心》还刺激?邱说,《少女之心》还不是我给你们看的?我说不晓得你害了好多人?邱说,那哪是害呢?那是让你们饱眼福!我问邱,武根现在在做啥,邱说好象在做生意,搭过他几回车,具体他也不清楚。

我和邱卫东一直喝到两根蜡烛燃完。幺师收拾完锅碗,也坐过来陪我们喝。幺师喝多了,换蜡烛的时候没有摸到火柴。那阵子我和邱就摸着喝。我们都醉了,在漆黑的老房子里说了许多黑话。板壁背后传来幺师爷爷沉重的鼾声和呻吟。幺师也喝醉了,不再喊我老师了,喊我瑞哥。幺师说她从学校出来两三年了,只晓得活人累,并不晓得还有这么苦。幺师后来的生活比谁都苦,她放着好好的馆子不开,跟一个淘金的小子走了。听说那小子后来叫人打瘫了,幺师侍侯了几年,受不了他的虐待,去广东了。听说那小子瘫了过后时常用手杖打幺师。我见过幺师跟那小子谈恋爱,背一背白菜还手牵手。那小子长得俊,又年轻。

那天晚上,邱卫东没有跟我去睡。邱说他的姐夫在淘金,他要到他姐夫的金棚子里去睡。邱说他也想淘金,红了就能缴清车祸的赔款,就可以不坐班房。邱喝醉了,又黑灯瞎火的,我不让他一个人走。邱说,别管我,我还不至于去自杀,你把幺师带去睡吧。说过,嘻嘻地瓜笑起来。笑过,一个人顺着扁担一样的土街偏偏倒倒地走了。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没有再见到邱,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邱。在我的记忆里,邱一直都是那个醉得偏偏倒倒的影子。我想,邱肯定坐班房了,肯定离婚了。我甚至想到邱自杀死了,因为我的小说就是这样安排他的命运的。有时候我也想,邱淘金红了,缴清了车祸的赔款,并没有进班房。我想邱,更多的是担心邱。我觉得邱的不幸与我有关。我开始感到自责和不安。时常梦见邱笑嘻嘻的朝我走过来,手里提个牛头,偶尔也提一副牛心。是你把我弄脏的,你把我洗白。邱在梦里始终对我说的都是这句话。说话的时候,邱张牙舞爪。邱一张牙舞爪,我的喉咙就出不来气。

有一天,我终于又见到了邱。那时我已改行进了县城,在一个叫地方志办公室的单位抄抄写写。我从公园出来,迎面碰见邱推着一架载重自行车。不知为什么,我和邱多年不见,见了却又没有当初想象的那种激情。我潜意识里甚至想躲邱。邱看到我,也没有表露丝毫的惊喜,不过是见到熟人那样打了个招呼。邱说,听说你没教书了,进城当官了?邱发体了,面色滋润,看上去很精神。我问邱现在过得如何,那桩交通事故是如何解决的。邱说过了的事情就不提了。说过,骑上车走了。看得出,邱早已摆脱了我的小说给他制造的阴影,开始了新生活。也看得出,邱和我有了隔膜。甚至不仅仅是隔膜,还有了疑惑。我知道,这隔膜和疑惑不完全是时间的过,还有命运的过。

这以后,我时常碰见邱。有时在修车厂,有时在街上。多数时候是在街上。在街上碰见邱时,邱总是推着那架载重自行车。我知道邱为什么有车不骑。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碰见,也只是笑笑,打个招呼,很少停下来说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打招呼都不影响我们行走的速度。我的感觉是邱变了,变老实了,不再像当初那么“醒”了,“弹”了。当初邱可是偷鸡摸狗的事都做,下课起立都要假装伸懒腰去碰同桌女生的乳房。我问我自己,你变了吗?当然变了。但具体变了些什么,我也说不清。

也就是在我们频繁见面的那段时间,我打听到了邱的一些情况。邱在人民银行开小车。临时工。邱在人行有一间寝室,但邱晚上没在那里睡,只是中午睡个午觉。邱晚上回木泥城睡。邱有了老二,还是个女孩儿。邱的老大叫邱景,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上回的交通事故邱究竟是怎么过关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邱没有去坐班房,也没有因车祸倾家荡产。无论如何,我都该为邱高兴,他毕竟挺过来了,而且有了一份好工作,家庭也稳固了。

五月的一天中午,我在水果市场又碰见了邱。邱在卖桃子。我说老同学,你怎么也卖这个?你不是在人行上班?邱说,帮老婆卖一会儿。邱的老婆个子娇小,皮肤油黑,看上去有些面熟。我问邱的老婆,你是初81级8班的马小玉?邱的老婆说,你是王阿瑞?我说,收这么多桃子卖?邱的老婆说,是我们自家的。我说你栽了那么多桃树?邱的老婆说,这算啥?还有李子树、苹果树、梨树、枇杷树……多得很,都是邱卫东栽的,栽果树比种庄稼划算。

说话时,邱已装好一大包桃子往我手头塞。我没接,邱有些冒火,说嫌弃是不是。我还是没接,说家里有,还没吃完,你们留着卖。邱说,到底接不接?我想,我们见了那么多面,你连话都不肯多说,我凭啥要接你的桃子。我说我不能接。邱说几个桃子有啥不能接的,就把一口袋桃子砸在了地上。桃子从口袋里淌出来,一地都是红。

正月初九早上凌晨四点,我们就被母亲喊起来包孝帕。我两天没合眼了,合了眼就老睁不开。我问母亲是不是马上就要出殡,母亲说时辰是人家道人看好的,上午十点下葬。我说离十点还有好几个小时,我还想眯一会儿。母亲说,都在你老子枋子前头等你一个人,等把你老子送上山了,看你咋个睡。

把拖拖孝包好,气氛就上来了。跪在棺材前给父亲烧纸时,大嫂和妹夫还开二哥的玩笑,说二哥包了拖拖孝像个幺鸡。我往铁锅里丢了两张纸,瞌睡又来了。大哥说,到吃早饭还有四五个小时,咋个熬?妹夫说,来,我们搓麻将?

搓麻将的时候,我提起了邱卫东的死。二哥说狗屁!邱莽娃那虾子,打还打不死呢。我说真的,不是打死的,是自己喝农药死的。二哥说,他喝农药做啥?他有人行的小车开。大哥说,好生打牌,别个死了有你们啥相干?说了一百遍了。二哥说,你不晓得,阿瑞以前跟邱莽娃好得穿连裆裤。

搓着搓着,听见堂屋里有人哭,跑出去看,是母亲。母亲坐在棺材前的香蜡旁,一边往铁锅里丢纸一边哭着。靠墙的炭火边,两个嫂子和妹妹都埋着头睡着了。见到我,母亲止住哭说,你们莫搓麻将了,都过来陪陪你老子,你老子天一亮就上山了。

我们没有再搓麻将,都过来围着火盆摆条。我摆的是邱。我说人就是怪,你看他威猛得像头老虎,别人整不死他,自己也要整死自己。二哥说人免不了一死,活一百岁也得死,迟死不如早死。我说我读过一点书,不说精通死,至少知道死,但就是想不通邱莽娃怎么会自杀,而且是那么一种土办法。大哥说有啥想不通,人为财死,鸟为食物亡。

送父亲上山的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已经很高了。岷山的冬季干燥,春季也干燥。父亲的坟离村子只有两里多路,送葬的队伍就足足摆了一里路。悼词是我写的,村支书念的。这是级别。父亲应该享受的待遇。看到人们热热闹闹送父亲上山,我想,邱卫东或许也正走在上山的路上。我想知道邱的葬礼热闹还是冷清。我想知道邱的坟地是否也能晒到太阳。我想知道有没有同学去送邱,张淼是否知道邱死了,是否去了。还有闵子艳。

我把手头的香蜡鞭炮衣食罐之类交给妹夫,便从父亲的葬礼上遛走了。

我看见所有樱桃树都炸开了花蕾,而那些花蕾昨天可都还是紧闭着的。我不知道樱桃花是在为谁绽放。在这些早到的花香里,我突然生出几多的悲伤和痛苦。不是为我的父亲,而是为邱,我的老同学。

我还是22年前读初三的时候去过邱卫东的家。记得要走过很多人户,很多水田,很多旱地,很多果树,还有很多猪圈牛圈。记得邱家有很多老房子,靠山横起一长串,竖起两大排。中间有一个院坝。院坝里有一棵梨树。记得我就是坐在梨树下的石磨上读完《少女之心》的手抄本的。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也有可能是个上午。光线不是很好。与同去的有武根。邱个子大,武根个子也大了。像邱一样,武根也醒事了,学校看电影晓得帮漂亮女生买电影票,与女生打架也晓得照最致命的部位踢。

邱和武在树上摘梨吃,我就在树下看手抄本。邱给我扔下个梨。我一手拿手抄本,一手拿梨。我看一段《少女之心》啃一口梨。如今我还记得手抄本的味道。梨的水从嘴角淌下来,我拿手背就擦了,而手抄本惹出的水糊在胯上却没法擦。邱问我把鸡儿看翘起没有。我说翘了,还出水了。武根说他看了三遍,看第二遍鸡儿才翘。邱叫我们猜他看了几遍。武根说也是三遍。邱说不对。我说八遍。邱说,你咋晓得是八遍?我说,我们村子里有句怪话,吃了隔山翘鸡儿硬八道。

遗憾的是,那天我没有能看完《少女之心》。以后也没能再看。邱的父亲回来了。扛着犁。赶着牛。邱的父亲是突然出现在院坝的,把我吓坏了。看见邱的父亲,我慌忙合上手抄本。邱的父亲走过,邱在梨树上说,看把你吓得,脸都白了,其实我老子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

木泥城是一个散得很开的村落,田地延伸到哪儿房舍就散布到哪儿。我已经记不得走过的路了。再说只走过一次,又过了22年。以前的水田旱地都变成了果树林,整个村子变成了果村。我大致还记得邱家的方位。穿过一个大院子和一片竹子,我看见了邱家的老房子。太阳开始晒肉。走过的院子和果林都有几分不正常的寂静。更觉不正常的,是一路上只遇到一只正在脱毛的母狗。

在邱家老房子下面的一棵梅子树下,我遇见了闵子艳。开始我没有认出是闵子艳,我只看见是一个女人,一个胖女人。像哭过,眼泪还没有干。闵子艳天天在菜市场卖牛肉,差不多每周都要见几上面。见了我,闵子艳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同学,来,割两斤,照顾一下老同学!一眼就看得出,闵子艳是那种很实在、很耿直的女人,甚至有几分男人和畜生的剽悍。每次见她把砍刀耍得像玩铅笔刀,我就为她担忧,我不知道娶她的男人到底图个啥。

想到她跟男人上床的情形,我就打油饱嗝。

我说闵子艳,你怎么在这儿?闵子艳看了我一眼,与我擦肩而过也没理我。我转身喊连喊了几声,闵子艳还是没理我,她走得更快了,到后来就小跑起来。

邱家的老房子里没有一个人,门都上着锁。我坐在一个石凳上望着院坝里那棵梨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在梨树下看《少女之心》的情景,耳朵里也回响起了邱卫东他们吃梨的声音。梨树老了,部分枝桠都干死了,只有靠西的几根枝桠像是有花要开。

我没能与邱卫东见上最后一面。我也算不上参加了邱的葬礼。我找到邱卫东的家时,人们正在送邱上山。我本来可以赶上去,加入送葬的队伍。可我的脚软了。我只好坐在稀疏的油菜地边上,远远地目送老同学上山。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的脚在那一刻发软的。后来在邱卫东家的水泥院坝里见到马小玉,我什么都没问,我只说听说老同学出事了,顺便来看看。看见马小玉的样子并不像刚死了男人,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是害怕人心的冷漠,也不是害怕生命的脆弱,我是害怕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纠缠。我给马小玉掏了一百块钱,叫她给老同学买刀纸烧上。马小玉把我拉到厨房背后的樱桃树下说,王阿瑞,邱卫东他贼砍脑壳的活该,为了那么个女人去喝毒药!我说,他真是为了闵子艳?马小玉说,他不是为那个烂婆娘,还为哪个?

几天之后,我又一次来到木泥城邱卫东的家,并在门前的果树林见到了马小玉。马小玉正在给果树打药。无论邱过去做了什么,按理说我都不应该再探询了。老同学尸骨未寒,我们不该去揭他的短,尤其不该拈些花花草草的事惊扰他的在天之灵。然而,对于他的死,对于他的自杀,我又是那样的疑惑。凭我的直觉,在他自杀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凄婉哀怨的故事。

我和马小玉在果林谈了很久。开始马小玉边说边还在给果树打药,喷雾器在她的背上,把她的身体都挡住了。我说,你该戴个口罩。她说以前这些事都是邱卫东做的。我问她两个女儿在家吗,她说早饭没吃就放羊去了,一百多只,要两个人才管得住。停了一会儿她说,要开学了,也该为大人操点心,现在邱卫东死了,就她一双手里里外外,好些事情就更难了。说着,马小玉停了手头的活,放下喷雾器坐在地上。她说,谢谢你来看我们。我说,这两天有没有别的人来过?她说有,有个女的,长头发,好象姓张,连屋都没进,问了几句就走了。

我和马小玉谈了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我注意到,马小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怎么怄,其实心头很恼火。当她回到家中给我讲起邱卫东自杀的情形时,两个眼睛都哭红了。

马小玉说初八早上她睡了个懒觉,起来邱卫东就不见了。问邱景,邱景说进城上班了。她说屁倒上班去了,是不是挖天麻去了。邱景说,挖天麻还穿皮鞋打领带?她还是有些不信,就去看挖天麻的行头,那些行头果然都在。她有些纳闷,邱昨天还在说他第二天不去上班,要上山去挖天麻,他的车钥匙金行长初一天就拿去了,说等给他打传呼他再去。吃早饭的时候,她明白过来了,他肯定又去找那个烂婆娘了。她晓得他读书时和那个烂婆娘耍过朋友,后来又偷偷摸摸跟她好过,前几年为这个事她们还闹过离婚。

马小玉说那天她去放羊了,娃娃些在家做作业。中午回来,仍没见到邱的影子。问娃娃些,娃娃些说没回来,电话也没打过。她一边架火煮饭一边想,这老日的肯定又跟那烂婆娘裹起了。这么想,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依她的气她也想把火钳甩了走了,但想到过年,想到娃娃些,她忍着把饭煮好了,还凉拌了他弄回的麂子肉和野鸡肉。她说她们从三点钟开始等,一直等到五点,打传呼也不回。娃娃些中午只喝了点芝麻糊,饿得等不及了,才没再等。

马小玉说刚把碗端在手上,邱卫东的大嫂、大哥、二嫂、大姐、二姐和二姐夫都来了。他大嫂还没进屋就两只手叉着腰杆说,小玉,你们还有心思吃饭?你们晓得邱卫东在哪儿不?她说我晓得,死了!他大嫂说,死倒没死,跟闵子艳在农家乐搓麻将!她说,搓他的,莫提那个烂婆娘了。说过,她便喊两个娃娃把刚端上桌的饭菜端回去。她喊的嗓门特别地大,把两个娃娃都吓哭了。他大嫂说,邱卫东在外面搞婚外恋,你看得过我们看不过!她说,我把他杀了?他二姐说,都莫说了,我们就在这儿等,等他回来了好生收拾他一顿,不说把他杀了,也要叫他脱一层皮!

他二嫂正说着,邱卫东回来了。马小玉说他进门的样子看上去很累,像是在外面背了一天山。蔫搭搭的。天已经有些暗了,放牛的娃娃从坡上回来正经过他们家的后门。他进门的时候屋里还没有开电灯,她只看见他的脸是黑的,看不出他喝没喝酒。他二姐后来说他喝了酒的,她煽他耳光时闻到过酒气。我不晓得他二姐说的酒气是邱卫东嘴里的酒气还是过年家家户户都有的酒气。他进屋时,屋里的人都没理他。娃娃些也不理他。他看见事色不对,想往厨房里躲。他二姐起身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挨了耳光也没吭声,站在那里像个木桩。看他那副样子,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像个死刑犯,腿杆还在发抖。当时马小玉就想哭,想放他一马。一个搞婚外恋的男人落到这个地步,真造孽。但她没有救他的驾,他是自作自受。马小玉说,你们都说邱卫东长得好,高大,结实,模样俊,你们说的也不全是恭维话。他妈老汉儿的确给了他一副好皮囊,但你们没看见他那天那个窝囊样,看了你们就再不会夸他了。

他二姐打了他,仍然没理他。过了很久,他二哥才将一个独凳子递给他,叫他坐着把问题说清楚。他没有坐,他说,等一下,我去解个手。他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我问马小玉,从邱去解手到发现邱死在羊圈里,大约有好长时间。马小玉想了一下说,有将近半个小时。我说半个小时你们都没有警觉到?马小玉说,我们都以为他在解大手。

马小玉领我进到羊圈。马小玉说,他根本就没有解手,肯定他一进羊圈就喝了药。我说,羊圈里哪来的农药?他出去的时候,你们看见他手上拿的有东西没有?马小玉说,他连腰杆都没有弯,怎么会拿东西?我说那就怪了,他哪儿来的农药?马小玉说,农药是打果树的,天晓得他在哪儿拿的?马小玉指着羊圈里的一堆干草说,当时他就睡在这儿,脚朝着圈门,脑壳朝着城里。

来到张淼的打字铺,张淼不在。我问打字铺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子,她们说张淼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点了支烟,坐在沙发上等。我发现张淼把这个铺子经营得很不错,打字、装帧、做名片、电脑培训,样样都来。张淼高中没毕业就进了街道缝纫社。传说张淼被武根把肚子弄大了。缝纫社垮后,又托关系进了当时正红火的纸厂。没几年,纸厂也垮了。张淼当过临时环卫工,做过保姆,在核桃加工厂剥过核桃,在招待所洗过被子,在新华书店做过营业员,两年前才开了这家打字铺。张淼是出生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女,命里也只配做个劳动人民,但张淼身上一直有一种贵族气质。读初中时我就注意到了。随着阅历增长,随着生活的磨练,张淼身上的这种气质更加浓厚了。也难怪,张淼的外爷是龙安府的末代土司。张淼有这个血统。张淼至今没有结婚,也不见有男朋友。张淼是否是个独身主义者,我不清楚。张淼的另类是否源于她的血统,我更不清楚。我只知道张淼读初中时喜欢过邱,也喜欢过我,至今也不讨厌我。张淼读高中时是否喜欢过武根我不知道,但凭我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去高攀武根。我承认我喜欢张淼。但这种喜欢与人们所说的爱是两码事。因为喜欢,我写好的东西差不多都交给她打印。也许潜意识里,我就想她做我的第一读者。有时候,我假装问张淼,看了我那么多东西,总该提点意见。张淼说,不怕你怄气,打了你那么多稿子,还一点不清楚你写了些什么,只看过你的一篇东西,就是那篇写76年地震的。我问几个学电脑的女子感觉张淼怎么样,她们都说好。我说哪好,她们说人好、气质好。我说,就别拍你们张姐的马屁了,人老珠黄的,还好?她们说,你就不怕我们当奸细告张姐?

正说着,张淼回来了。张淼穿了件紧身毛衣和牛仔裤,身体的轮廓很突出,透出几分性感。见我在,张淼就把几个学电脑的女子打发走了。张淼说外面好冷,都飘雪花了,将卷帘门往下拉了一半。我说,冷还穿那么少?张淼说她穿得一点都不少,里层是保暖内衣,保暖内衣上面是贴身毛背心,毛背心上面还有一件超薄型线衣。张淼边说边把衣服边角理出来给我看。有一刹拉,我身体里涨了潮,差点迎上去抱住她。

寒暄过后,是短暂的沉默。沉默并非张淼身体的轮廓所为,更非我的潮水所致,而是源于我们共同的同学邱的自杀。

我说邱卫东死了,晓不晓得?张淼说晓得了,埋了第二天才晓得的。张淼问我啥时候晓得的,我说那天从你这儿出去就晓得了,我在花圈店看见他的名字了。张淼说,你既然那天都晓得了,怎么不给我说一声?也好去送他一程。我说本来想给你说,在我大哥的车上给你打电话,没人接。

怕我受不了?我才不会呢?同学一场,再说邱卫东那个人又不讨人嫌。张淼说,嘿,晓不晓得邱卫东是为啥自杀的?都说是为闵子艳。我说哪些都说?张淼说街上的人,还有人行那些人。我说张淼,你认为呢?你觉得邱卫东会不会为闵子艳这么个女人去死?张淼低头想了想说,你看呢?我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张淼认为邱不会为闵子艳自杀,无论从哪方面看,闵子艳都不会成为像邱这么帅的男人的婚外恋对象,除非神经有问题。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张淼说情人眼里再怎样出西施,鸡都变不成凤凰。我说,那你的意思是邱卫东不是为闵子艳自杀的?张淼说也不是,她也说不清楚,现在的人不简单,说死就死。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看不见的战线。

天已经很晚了。当时我们不可能去找闵子艳。我要张淼一起去吃点东西。

饭吃了一半,张淼说她想喝点酒。于是我们又把饭碗推在一旁喝酒。喝了酒,我才发现我心里很苦,很凄凉。而这苦与凄凉又与我的日常生活无关,只是我情感和精神世界的一种本色。当然,张淼也苦,而且比我还苦。张淼的酒量很大,我已经喝趴在桌上了,她还在满杯满杯地喝。看得出,她是酒精考验过的。

张淼趴在桌上,用一对狐狸眼睛看着我,说你相信邱卫东是为闵子艳死的不?我说我们这阵不说他,我们说点别的。张淼说,我就要说他,我偏要说他,谁叫他要死?我说张淼,今天能跟你喝成这个样子,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张淼说你高兴我不高兴,我还没喝够!张淼说她就是想不通邱卫东怎么会为闵子艳去死,他为别的哪个女人死也不该为闵子艳死。我说张淼,邱卫东的死里有故事。张淼说稀罕你说?每一桩自杀都是一个故事。我说其实邱卫东早就想死了,并且早已有所准备,他只不过一直在等,等这个死的时刻。张淼说,原来你知道他自杀的内幕?听到张淼说出内幕这么一个词语,我哈哈大笑起来。张淼说,你疯啦?我说我不知道邱自杀的真实情况,不过我想知道,也肯定会知道。张淼说,你是福尔摩斯?我说我不是福尔摩斯,我只是觉得邱卫东死得蹊跷,你想,他从厅房去厕所时并没有带农药,但他又的确喝了农药,而平常不可能有人把农药放在厕所和羊圈里。这表明,邱卫东早就把农药放在羊圈里了。张淼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见了马小玉。

我们都喝醉了,但又都很清醒。从酒馆出来,我们散了很远的步。我对张淼说了初中时我创作那篇小说的事,说了我的自责和不安。我说这几天,我越来越觉得邱的不幸与我有关,邱的死与我有关。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读书时好得穿连裆裤的朋友,长大就冷淡了,陌生了,心头有什么话有什么苦也不摆了,也不诉了,每个人都把自己隔绝了起来,孤立了起来,就是像邱卫东这样自杀了,也不吭一声,也不找个老同学摆一摆。我说我敢肯定,要是邱卫东与我平时见了不是仅仅打个招呼,而是像我和你这样喝几杯,倾诉倾诉,他就不会死了。

说话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一棵檬子树下。远处城里的街灯已经熄灭。在伴随着一阵阴飕飕的河风而来的恐惧中,张淼抱住了我。

下一步该去拜访闵子艳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合逻辑——我家里起火了。不是火灾的那种火,是兄弟姊妹摩擦而生的火。

大哥没有开车来接我。大哥只是在电话里命令我回家。大哥电话里的口气的确命令的。大哥说,阿瑞,你在哪里瞎碰?你那个×班又莫什么上头,赶快回王家坝来,我和你二哥在等你!王家坝是我们老家村子的名字。大哥对我们说话从来都是命令的口气,对我妈说话也是。大哥对我们发号司令,我们都买他的账,我妈也买,惟独我父亲不买。父亲不买大哥的账,大哥也不买父亲的账。我们买大哥的账,因为他是大哥,他当过8年的兵,打过越南,负过伤。虽是轻伤,但人家毕竟有过那么光荣的历史。大哥还是镇长。然而父亲不睬这一套,说王金土,你就是天王老子,总是老子跟你妈球钻筋钻出来的,总还是我儿,总是你把我喊老子。父亲最见不得的就是大哥那点傲气,父亲说,才当了个×镇长,上头还有个书记,就洋盘成那个样子,要是当了县长,还不把老子当下饭菜?我不想说大哥,也不想说父亲。我只是觉得,父亲这一死,大哥可能更嚣张,更放肆。有了这种忧虑,我对大哥的命令口气,也开始有些不习惯了。

走在通往村庄的土路上,呈现在眼前的已是一派春天的风景。麦子不再是薄霜下睡眠的韭菜,苏醒后开始疯长。油菜极度地张扬着个性,不仅把花开到了顶峰,而且让叶子也阔绰到了极至。碧绿和金黄淹没了阡陌交通在冬天制造出的那种洁白的纤弱与缠绵,光秃秃的桑枝所预支的悲伤早已被鹅蛋黄的桑叶吸吮,转化成了对蚕和丝绸的联想。远山的浅绿是对记忆中疼痛的覆盖,路边早开的野花成了对悲伤的轻讽。樱桃花开始凋谢。石墙还是石墙,但却在浓郁的春意中失去了冬天的冰冷和沉重。春风无声地穿过木房子,在繁华嫩叶上印下了美妙的痕迹。阳光依旧嘹亮,依旧质感,只是少了冬季的干烈与寂寞,多了细腻与潮湿。天空除了蓝,少了因疼痛而生的皱纹,多了绿的春色。

快进村子时,太阳下两只正在交媾的狗让我来了灵感,使我对邱的自杀有了新的思路。

我们总认为是邱在追逐他的初恋情人闵子艳,总是在琢磨一表人才的邱为什么会喜欢闵子艳那么一个女人。我们为什么不去想,是闵子艳在追逐邱,是闵子艳一直不肯放过邱,是闵子艳通过卑鄙的手段把邱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邱是有家有口的人,他疼自己勤劳的妻子,爱自己的女儿,却摆脱不了闵子艳的纠缠。闵子艳是一个吃牛羊肉长大的女人,而且一如既往地吃着牛羊肉,她的健壮是有目共睹的一道风景。出于生理的需要,加之年轻时候的瓜葛,闵子艳决不愿放弃强壮剽悍的邱。当然,我们也不完全排除闵子艳对邱的感情。

回家一看才发现,我们家起的火有三把。三把都与我们尸骨未寒的父亲有关。一把起于父亲的悼词。正在我二哥二嫂身上燃。算是小火。二哥说这把火是我点的。悼词会起什么火?那天村支书读的时候那么多人,可连一个火花都没看见啊。二哥说他看见了,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没有发着。二嫂说不是二哥看见的,是他们大儿子王杰看见的。二哥二嫂,还有王杰,拿着一份悼词找我算帐,要我给他们一家人说个子曰。悼词在“飘扬”我父亲教子有方时,举了大哥当兵当镇长、幺妹上大学当局长和我自己写文章当作家的例子,没有举当农民的二哥为例。母亲说老二,过了的事就算了,可能是老三几天没睡觉,昏了君了。我不是昏君了,我是觉得二哥没有什么成绩。我不敢说这话,这话是大哥说的。这回,二哥没买大哥的账,二嫂和王杰也没买,他们说,当农民就矮人一等,当农民就不是王生穆的儿子?当农民就该连一个名字疤疤都没有?

第二把火大,起于父亲淘过金。父亲的的确确淘过金,还做过几年金生意,挣了些钱。但父亲到底挣了多少钱,我们都不晓得。父亲生前对我们说过,他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当一个万元户。他当到了,但他当到时,万元户已经多得像总经理和大学生了。我妈说父亲只攒了一万块钱,都花到他的病上了。大哥不肯信,说父亲还藏的有金,要母亲拿出来。母亲说父亲藏的有球金,要拿就只有拿她那把老骨头。我不明白,父亲一死,怎么都不买大哥的账了。母亲啼啼哭哭,骂我们忤逆不孝,天打雷轰。母亲连我们一齐骂了。母亲原来可不是这样。大哥问二哥和我,父亲是不是藏的有金。听他的口气,好象父亲藏金的时候我们在场,或者父亲把金留给我们了。二哥说他有球的金,他有金去成都检查病还问李楠要钱?李楠是我妹夫。大哥问我。我说老汉儿藏没藏金有你球事?你又不是吃不起饭?大哥说,妈把金给你们分了就分了,我只是想知道,怕落到别人手头,谁叫我是老大呢?我不明白,父亲一死,大哥怎么变得说话软不啦叽、弯弯拐拐了。

第三把火是“打土豪分田地”。本来应该最大,但叫我妈一泡口水给扑灭了。你想,分田分地分猪分牛分房分圈……简单吗?不知道有多少同胞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我说我19年前从师范出来教书的时候就说过,我不要你们的一匹瓦,我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二哥说,哪个管妈哪个就得妈的财产。我说我不要什么该管的我照样管。大哥说,就你大公无私!该我的田地一分都不能少,该我的房子一匹瓦也不能缺,哪怕我养草养蛇!我妈说,我现在还是活的,还走得动,你们就别操那份空心,房子我还要住,田地我还要种,钱我不要你们一分,拿了我都要给你们扔了,零用钱我晓得问王芳要。王芳是我妹妹。说过,我妈就吐了泡口水,手背在背后出门了。

火再怎么燃,最后都得灭,何况我们也没有添油加醋。悼词里没有二哥的名儿,就只能没有了。母亲说补上。补上又有什么意思?又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金子肯定没有,即使有,也只有父亲才找得到。至于打土豪分田地,土豪就妈一个,再不孝的儿女也不忍心打。

晚上躺在木楼的地铺上,横竖睡不着,眼前总是弥漫着灰尘。那些颗粒的灰尘,像是阳光孵化出的病菌,又像是柴火燃过的灰烬。在这样的环境和心境里,我是多么地怀念童年的光阴和那些光阴里的故事啊。简陋的木板房,光线极暗,但异常干燥、洁净。太阳光洒在竹林里,竹稍的晃动把金子般的光团反射近来,房间突然明亮起来,像梦一般恍惚。时明时暗的恍惚,把我从午睡中唤醒。外婆在隔壁筛米,骂鸡的声音十分亲切。大哥和二哥在木楼下划柴,斧头落在青杠柴上的声音比竹稍上的斜阳还嘹亮。我翻动身子,心头滋生出难得的喜悦。我脑壳里格外清明,眼睛也格外亮。这喜悦和清明里有满足,有安全感。

现在,我们就去见闵子艳。说是我们,其实就我一人。我叫张淼陪我去,张淼说她去可能不妥。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张淼的不妥里究竟包涵了些什么。

在农行门口,我碰见了武根。就是那个斗胆卖大熊猫皮的武根。武根一把拉住我说,老同学,好久没看到你了。我说,也好久没看到你了。都说好久没见了,其实每个月都要见一两面,只是见了就见了,偶尔打个招呼,有时在人堆里,连招呼也不打。武根说他这段时间没事,刚提了笔款出来打牌,问我走得风快是不是有急事。我说邱卫东死了。武根说,别提邱莽娃那个牛日的了,自杀也不跟老同学吭一声。我说,都说他是因婚外恋自杀的,这些年你一直和他有往来,到底是不是?武根说邱莽娃为啥自杀只有他晓得,很可能马小玉都不晓得。我说,那今天我算是遇对人了,正要去找闵子艳呢。武根说,找闵子艳当然好,闵子艳也清楚。

接下来的事情猜也能猜到——我和武根不可能就站在大街上摆邱,肯定要找个地方坐坐。

我们去了一家茶馆。我说别的年级都搞同学会了,就我们这一级没搞。武根说他过年前都想过,他出钱,我和邱卫东承头,漂漂亮亮搞一个同学会,把成都的绵阳的同学都请回来,把英国的殷玲也请回来。武根说他就不信离了那些当官的同学,地球就不转了。我说老武,可不可以这么想,要是早点组织同学会,邱卫东可能就不会死?武根说完全有可能。我说早点搞同学会,我们至少有机会在一起吹一吹,喝点酒打点牌,交流交流,发现问题,及时开导。武根说是呀,但邱卫东现在已经那个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人活着又有什么用?武根说老同学,你也这么想?我说我很多时候都是这么感觉的,但我不会像邱卫东那样去死。武根说,其实,绝大多人都不配谈死,他们谈死太奢侈了,要谈死,我最有资格。我知道他的意思。武根当年跟广州老板倒卖大熊猫皮,差点掉脑壳。

扯了这么多,才说到正题上来。其实正题一直都在那儿,只不过像条毒蛇,都不敢碰。我不敢碰是因为我书读多了,怯弱敏感,神经质。我不敢碰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认为,邱的不幸是我读初中时的那次信笔涂鸦造成的,对此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武根不敢碰又是因为什么呢?我只知道初中时我们几个耍得好,他和邱耍得最好,特别是高中,他经常叫邱到公安局他家里去睡。他父亲那时经常在外面办案。至于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尤其是长大过后,我就不知道了。

武根说,邱莽娃在运输公司开卡车时碾死了人,你晓不晓得?我说我晓得,那回邱卫东还到我教书的学校找过我。武根说,你晓不晓得他找你做啥?找你借钱!武根说,那次他碾死了两个人,要赔两三万。你想想看,那时候的两三万是个啥概念。运输公司当然不愿帮他赔,他不是正式工。不赔人家就要起诉,一起诉就要坐班房。他当然不愿意坐班房。不愿坐班房,说得轻巧,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钱?当然只有借。我说,那天我们喝了半夜的酒,都醉了,他没提一个钱字。武根说,他在你那儿喝了酒,跑到我这儿来煞疯。你晓得不,他是从你那儿走路回县城的?他在我床上睡了两天,说是鬼把他找到了,你一篇作文就算定了他一生。他骂你是鬼。他说他宁肯死也不去坐班房。我借给他了五千。那时我还没挣到钱。我说,那另外的呢?他自己凑了五千,在闵子艳那儿拿了一万,总共凑了两万。武根说。我说马小玉晓得不?武根说邱卫东就是不让马小玉晓得,马小玉晓得了肯定要跟他离婚。后来呢?后来他把钱给闵子艳还了吗?我说。武根说后来他就不晓得了,反正借他的钱还了,是96年他从监狱出来过后还的。

我这才知道邱的那桩交通事故原来是这样解决的。我一直以为是邱淘金淘红了赔的,或者是运输公司替他赔的。那些年我一直在乡村教书,和外界很少有联系,更不要说往来,连武根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听武根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听出邱究竟为什么自杀。问武根,武根说肯定是为钱。我说我也想是为钱,但到底是咋个为钱法,我还是不明白。武根要我分析看看,我说邱卫东总不至于因为还不起闵子艳一万块钱去死。那个时候的一万块,存到现在该是多少?假如闵子艳要叫他还三万五万呢?武根边说边用手指转动着茶杯,茶水起了波澜,溅在了他车轮一样的金戒指上。也不至于,再说闵子艳会那样敲诈他吗?他们毕竟有一腿。说话时,我看见武根手指上的金戒指果真成了卡车轮子,而溅在上面的几个小水珠也变成了行人。车轮轰隆碾过,行人化成了粉末。武根说,既然你不认为是为钱,那你说,是为啥?我说我不说,我们把闵子艳喊来,不就真相大白啦?

闵子艳在。闵子艳的肉架上还剩最后一刀肉。武根说,老板,来几斤腱子肉!闵子艳没睬他。闵子艳靠着肉架在打盹。武根又说,嘿,卖肉的,割几斤腱子肉!闵子艳睁开眼睛看也不看说,只有这点了,买腱子肉明天早点来。武根说,就买你那点儿。

闵子艳是在动刀之前看见我们的。闵子艳说,是你们?你们这个时候才来买肉?我和武根都没答话,用一种她应该懂得的眼神望着她。我发现,邱卫东的死并没有带给闵子艳什么变化。至少脸上没有。我觉得邱真的死得亏。武根说,一天卖几头牛?闵子艳说,几头?有一头就烧高香了。武根说,邱卫东死了,你去没去?他死了关我啥事?我们也只不过是同学。闵子艳边说边挥着刀去赶牛肉上的苍蝇。我知道闵子艳去了的,只是叫马小玉撵走了。武根说,都是同学,你们可不一样,你们有一腿。闵子艳说,有一腿又咋样?有一腿我也该去死?我说闵子艳,我们想找你坐坐。闵子艳说,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想起找我坐,今天要找我坐了?武根说,我们想问一下邱莽娃到底是为啥自杀的。你们要是为这事来的,那我告诉你们,免得你们白跑一趟。闵子艳用手摸着白晃晃的刀刃说,是我害的。闵子艳的语气非常地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在说气话。我说闵子艳,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都是同学,想了解一下。真的是我害的。闵子艳说。闵子艳说的时候已经不是平静了,而是平淡。

不知闵子艳什么时候把手指按在了刀口上,血顺着刀柄回流了她一手。

武根怕闵子艳再有啥过激行为,上去拿闵子艳的刀。闵子艳不给。闵子艳说,莫碰我,看我把你也害了?武根说闵子艳,你这是何必呢?有话把刀放下说。说着,一把逮住了刀口。

闵子艳跟我们来到酒店,已经是午后两点。我打手机把张淼也叫了过来。外面,太阳还是那么好,天还是那么蓝。我们的心情既不像太阳也不像蓝天。到底像什么,要等我们喝醉了才知道。

张淼是越来越漂亮了,跟我也像是越来越黏糊了。张淼已换上春装。牛仔衣羊毛裙。张淼不把腿晾出来,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么美的腿。

我们四个喝了很多酒。喝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提邱。我们摆了很多读书时的事。武根说他如何如何喜欢张淼,但张淼瞅都不瞅他,后来他就喜欢李桂枝了。武根说李桂枝是农村来的,到手的把握大。张淼说武根,你那个时候要是对我明说,没准我们还会成,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说过,张淼笑倒在了我的怀里。武根说你看,你看,还说跟我成,关键时刻还不是跑到敌人那边去了。我推开张淼说,你们两个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哪个不晓得你们有一腿?张淼重新倒在我怀里说,我们有一腿,有一扫腿。说过哈哈大笑起来。武根说,我老武从来不吃醋,我老武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我老武进去的时候,好多女人送烟送酒,像是要上前线。

都说得眉飞色舞,只有闵子艳一个人独自喝着闷酒,很少搭言。我说闵子艳,还记不记得读了三年初中,你帮我买了好多电影票?我那时脸皮真厚,还在你手上抢?闵子艳没有接话,倒是张淼接了说,那时闵子艳助人为乐是全校出了名的。武根说,你问闵子艳,那才不是助人为乐呢,那是糖衣炮弹!闵子艳终于说话了。闵子艳说,记不记得那次看《冰山上的来客》,看了回来,男生都在喊“阿米尔冲”,起码喊了一两个月。有一次开校会,一个高中的女生在台子上表决心,校长从台下往台上走,有男生突然喊了声:“阿米尔冲”,接着全校几百个男生都开始喊阿米尔冲,甚至有女生也在喊。张淼说记起了记起了,好象第一个喊阿米尔冲的男生后来被查出来,记了大过。我说老武,记得那回我们去偷看《生死恋》不?刚看到亲嘴就叫班主任逮到了,逮到的时候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武根说,你算啥?我是裤裆都湿了。看武根乐得,我不相信他曾经是个死囚犯。张淼说,真巧,那次我也去偷看《生死恋》了,还有殷玲?我说,早晓得你们要去,不如一路,等熄了灯你们还可以坐我们腿杆。张淼说这个时候坐你腿杆也不迟。

八分醉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邱卫东,提到了邱卫东的死。我们是自然而然提到邱卫东的。邱卫东像个车站,而我们的话像沿着轨道滑行的轮子,注定要抵达。而且还是终点站。

武根说他就是在邱莽娃教唆他看了《少女之心》后开始手淫的。我说我不是,我是小学毕业那个暑假开始的。提到邱卫东,闵子艳没再说是她害的。闵子艳说她想也想不到他会自杀。我说但他自杀了。武根与闵子艳碰过杯说,都说你们在搞婚外恋,有没有那回事?闵子艳说,有!闵子艳两个眼睛钉子一样看着武根,眼睛里倒没有多少醉。闵子艳冷。武根感觉到了,同时感觉到的还有恐惧。武根说,老同学的酒量真大。武根再次跟闵子艳碰了杯。我说闵子艳,邱卫东死之前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也过去和闵子艳碰杯。闵子艳说在一起,在一起打麻将。他一早就到你那儿来了?我干了酒说。闵子艳说,不是到我那儿来了,是他约我的,在一个农家乐。闵子艳也干了杯。我说,他约你有事?他想还我钱,十几年前借的。他好久都想还我,但我一直没接。朋友一场,钱算个啥?何况不止一般的朋友,他又不宽余。闵子艳自己给自己倒满酒说,但他硬是要还,还说还了好跟我了断一切恩恩怨怨。他真说的是恩恩怨怨。我跟他有啥恩恩怨怨?婚外恋确实是我主动找他的,但读书时总是他把我伤害了的。我不干,他硬要干,要认真说他是强奸。我没告他,是因为我们在耍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他。

说到这里,闵子艳吐了。

凭着酒力的惯性,闵子艳正领着我们在有关邱的话题上探秘,或者说,我们正凭着酒力引诱闵子艳在有关邱的话题上探秘。我们已经看见了陌生的风景,只是我们离那些风景还不够近,我们看见的风景还有些幽暗,还有些暧昧,我们还需要闵子艳的进一步引领。然而闵子艳呕吐了。闵子艳是在眼看就要给我们讲邱的最后一天时呕吐的。闵子艳醉了?闵子艳的身体不允许闵子艳公开她与邱的全部底细?闵子艳的身体执行了闵子艳的潜意识?我们也都醉了。我们无法去想这些多少有点形而上的问题。

等张淼陪闵子艳从洗手间出来,马小玉已经在新添的座位上坐定了。我不知道马小玉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也不知道马小玉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很多事情不可思议,很多人不可思议。是谁在给马小玉通风报信?初八那天,又是谁给邱卫东的大嫂打的电话?我说过,我怕人和人之间的缠绕。如果说我以前怕的是感情的缠绕,美丽的情欲的缠绕,根深蒂固的血缘的缠绕,那么现在我更怕这种无关而又无聊的出卖,这种恶意或者无意的缠绕。

我和武根都以为马小玉要与闵子艳大打出手,心里便有所防范。然而,两个女人不说动手,就是连嘴都没怎么动。闵子艳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马小玉看了一眼。闵子艳回了一眼,但不是同时的。闵子艳害不害怕,单从表情看不出来,但尴尬肯定有。直到马小玉走,闵子艳都没再看马小玉。或者说,闵子艳都没敢再看马小玉。

马小玉从怀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说,我发现了邱卫东的遗书,还有一万块钱,是昨下午喂羊草的时候在墙洞里发现的。马小玉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在坐的都听见了。看样子马小玉并不只想把话说给我和武根听。假如马小玉只想让我和武根晓得这事儿,她完全没必要找到这儿来,她可以给我打电话。

马小玉把邱的遗书摊在桌子上,再打开那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马小玉一层层打开报纸。看起来是很大一包东西,等报纸褪到最后几层时,包就很小了。马小玉的动作非常地麻利,也非常地沉静,像是在做一个案情分析,把我们的胃口呆得像一根钢丝。我差不多听见武根的钢丝已经在铮铮响了。

报纸里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只是对于闵子艳没有悬念。闵子艳初八那天见过这个纸包。闵子艳看上去很难受,像是要离开,但最终没有离开。从洗手间出来,张淼就一直坐在闵子艳旁边,把手放在闵子艳的手上。马小玉特别瘦小,又黑。闵子艳特别肥大。但马小玉很有精神,仿佛从死去丈夫的遗书里找到了生活的支柱。与马小玉相比,闵子艳看起来则颓废得像下了水的泥人。闵子艳感觉自己在发烧,手上的刀伤像是已经感染。可是在这种时候,一个刀伤又算什么?

马小玉要走了。马小玉站了起来。都以为马小玉站起来就会走。张淼和闵子艳都松了一口气。马小玉却没走。马小玉说,王阿瑞,武根,还有张淼,多谢你们了,邱卫东那个挨炮火的心太狠,不是个男人,不顾我们三娘母就走了,让你们也操心了!说过,马小玉又走到了闵子艳面前说,你借他的钱,他还你你不要,今天我还你,多谢了。这一辈子,我们两个也算有缘。为了这个缘,今天我们就干一杯!说完,马小玉端起张淼面前的酒一口喝了,看也没看闵子艳就走了。闵子艳端起酒杯等了很久,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很狼狈。我们看着闵子艳,感觉自己也很狼狈。

闵子艳喝下那杯酒就醉倒了。

邱卫东的遗书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不是写给哪一个人的。也不是写给哪几个人的。只是一个交待。邱说他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我知道邱的自杀与哪些人有关,与哪些事有关。有关就是缠绕。但究竟是怎样一个缠绕,我依旧不明白。我只明白我初中的那篇习作对邱是一种缠绕。但缠绕到怎样一种程度只有邱自己才清楚。也许邱自己也不清楚。

送闵子艳去医院的时候,我特别难受。这难受不再是感伤,而是一种痛楚。暧昧的痛楚。我的父亲死了。我的兄弟姊妹无心无肝。我也无心无肝。我的眼泪出来了。我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张淼想跟我好,想跟我缠绕。我知道这很危险。缠绕很脆弱。我也想缠绕。与张淼缠绕。尤其是这时。

闵子艳患了败血症。

跟张淼回到她的家已是半夜。不是家。是住处。酒醒了。我们都感觉特别地累。心累。但我们都没有瞌睡。张淼洗了澡出来说,她不明白马小玉为什么没有和闵子艳打一架,她倒希望她们打一架,打得头破血流。

说实话,张淼洗澡的时候我已不再想邱卫东的事。张淼弄出的水声唤起了我的情欲。我想肉体。纯粹的肉体。纯粹的肉体的缠绕。我越是疲惫越想。想跟女人缠绕。我有这种习惯。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听闵子艳讲成她与邱卫东的最后一天。等闵子艳出院,我还要找她讲。张淼说,你是作家,你可以设想,初八那天邱卫东跟闵子艳是怎么过的?张淼的眼睛又像狐狸眼睛了。

我是这样设想邱卫东的最后一天的。

初八早上,邱是被噩梦惊醒的。邱又梦见跟闵子艳做那事了。蛮有激情。邱有三个月没做那事。马小玉好象对做那事也没兴趣了。邱想做那事,但不是跟马小玉,也不是跟闵子艳。这么多年,邱隔一两个月都要跟闵子艳做一次。邱是应付。至少最近几年是应付。闵子艳在读书时把贞操给了邱,后来又把钱给了邱,邱该把自己给闵子艳。闵子艳很可能是这么想的。马小玉很少要邱交功课,邱就给闵子艳交。到后来是硬着头皮交。闵子艳从来不管邱的感受,完全把邱当成工具。闵子艳肥沃的身体是邱无法挣脱的噩梦。每次闵子艳坐在邱的身上尖叫的时候,邱就想死。不是舒服得想死,是痛苦得想死。想死,邱就把农药搁在了羊圈的墙洞里。

初八早上,邱从噩梦的蹂躏中醒来时,马小玉和邱思还在睡,只邱景起来在背英语。邱思是邱卫东的老二。昨天是初七,人过年。吃过早饭,马小玉就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耍去了。邱放了一天羊,晚上是和马小玉她们一起在老丈母家吃的饭。在坡上放羊的时候,闵子艳给邱打了个传呼,邱没有电话无法回。邱用的是127的数字传呼机。邱没太在乎闵子艳的传呼。傍晚一个人回到家,重新翻看了传呼机上的号,给闵子艳回了传呼。闵子艳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叫邱进城打麻将。邱说家里有事。闵子艳就说她想通了,他们两个的事可以了结了,再这么下去对不起邱。邱说想通了也只有等到明天再说。闵子艳还说如果邱实在要还钱,这回她就不客气了。闵子艳说初八上午10点在“旱地”见,不见不散。旱地是南门外的一个农家乐的名字。闵子艳还是说了一句“我想你”。闵子艳说“我想你”的声音像动画片里疯长的果树,有些色情,有些放荡。初七晚上,马小玉在娘家打了好久麻将邱不晓得。马小玉叫邱打,邱不打,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带着邱景和邱思走了。邱心里有事。马小玉也不晓得邱和两个女儿是好久走的。

初八早上,邱本来该到单位上班。但邱知道,上班也是喝酒打麻将,要过了十五才走上正轨,自己是临时工,小车钥匙又在金行长哪儿,当然没必要去。邱说过他初八上老林挖天麻。但邱有约了。

邱还闵子艳的一万块钱三年前都凑够了,虽然闵子艳没要,但还是没敢用,一直存在储蓄所。这笔钱马小玉不晓得,是邱每年从奖金中剔的,还有些是出差补贴。邱连存折都没敢拿回家,一直放在他人行的寝室里。

天刚蒙蒙亮,邱就出门了。邱出门时木泥城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里,就像他老婆孩子那样的睡梦,只有沟边上的赵大爷起来在扫院坝。邱说三大,你起来得早呢。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赵大爷叫三大,但从小都是这么叫的,现在也只得这么叫。赵大爷说卫东,才初八就上班啦?邱说,每年都是初八上班。这是邱对生他养他的木泥城说的最后一句话,除了那句“等一下,我去解个手”。很有可能,说话时邱还给赵大爷发了一杆烟,并且给点了火。

到纪念碑的时候,天大亮了,东方起了朝霞。就是20多年前武根给邱打警告的那个纪念碑。邱站在纪念碑下面看朝霞的时候,心里像是滋生了一点希望。

邱是在一家叫腊梅子的米粉店接到闵子艳打来的传呼的。这个时候,邱还没有从储蓄所取出那一万块钱。邱看了一下传呼机上显示的时间,离银行开门还有14分钟。邱存钱的储蓄所就在米粉店对面。邱吃完米粉去回传呼的时候,看见储蓄所的人正在开卷帘门。其中有我们的同班同学庄嘉,就是邱想借伸懒腰揩油的那个。

邱没有直接去农家乐,而是去了闵子艳家里。这是闵子艳打传呼的意思。闵子艳和丈夫离婚后,一直一个人住。儿子跟了丈夫。闵子艳是穿着睡衣来给邱开门的。邱看见闵子艳穿睡衣的样子,心头又虚起来。闵子艳说,陪青川来的几个亲戚打了通宵麻将,刚躺下。邱说那你睡,我们就不到农家乐去了。闵子艳说,要去,我们睡一会儿再去。闵子艳说的是我们。说得很无意,很自然。像是一家人。邱说你睡,我走了,这是还你的钱。邱边说边掏出纸包,放在茶几上,没有打开。闵子艳说,过来睡,睡一觉我们再约人去旱地搓麻将。

接下来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又是轻车熟路。然而这一回,邱卫东没有让事情顺理成章。这一回,邱把闵子艳变成了重车,把自己变成了陌路。也是末路。邱三个月没做这事了,欲望肯定有。即使厌恶也有。闵子艳套住邱过后就一直骑在邱身上。闵子艳不止一次说过她跟邱最合适。闵子艳说的合适不是和谐,是说的大小。闵子艳说,我这辈子不结婚了,就跟你偷,你有你的家、有你的老婆娃娃,你只要偶尔跟我就行。说过,就趴在邱的胸口不动了。邱把脑壳偏向一边说,要做就做。闵子艳说,讨厌我是不是?讨厌我也要!想跟我一刀两断?下辈子!说着,又疯起来。

看着令自己恶心的女人在自己身体上疯,而自己那东西又不听使唤,像是已经被训练成了她的小猫小狗,邱卫东感觉绝望像一阵雪崩从天而降。雪崩里夹杂的不只是冰雪和沙砾,还有刀子和毒气,还有核辐射。

邱没有配合,闵子艳还是找到了快乐。快乐之后,闵子艳叫邱收起他的钱,跟她去农家乐。邱说我要回家。我就是你的家!闵子艳边给邱递钱边说,把它收起来!邱说,它是还你的!闵子艳说,还我?你还得清吗?邱说闵子艳,你不收钱,莫非你想拿它把我买了?闵子艳说,我买头秦川牛也不买你!说着,把钱撒了一地。

跟闵子艳坐在去旱地的出租车里,邱再也没有什么想法了。甚至连感受也没有。在农家乐的几个小时,邱一直坐在麻将桌上,闵子艳一直在旁边给他抱膀子。邱玩得很大。邱赢了很多钱。邱不知道他究竟赢了多少钱。闵子艳一直在帮他管账。邱从来没玩过那么大的。

过了好几天,我才接到张淼的电话。我以为她要跟我谈点“缠后感”,比如愉悦,比如欠缺,比如后悔。结果她是要告诉我闵子艳死了。死在华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死于败血症。


[此贴子已经被杨东于2005-8-15 13:13:2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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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1 23:25: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以前看过,记得当时还写了个长长的评论,可惜黄河门一关再也找不回来了。

再见此文,忆起很多。

这个也参赛是吧?我添加上哈。版主来加个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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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2 00: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阿贝尔,记得第一次看你的文字源于2楼MM的一篇介绍文字,今日得见,幸运诶:)

问好雨潇:)

如果文字也有伤,那一定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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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2 00:3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说整个小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一种缠绕在心头的伤感。

一篇回忆录式的作品,不过正如作者说的,迟迟没有进入正题,一开始以为要写父亲,后来带出了几个朋友,我想作品本身构思不是很有特色,有些闲话家常,但是作品中那种情感实在让人受到感染,好像还没写完,看看作者后续是否精彩过前面的。

♡今夜无眠,星空依然灿烂.昏黄的街灯伴随这苦涩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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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2 08: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雨潇:往事不堪回首.

水木梳璃:多谢提读.

飘岛:你总是点在穴道上,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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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2 18: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阿贝尔,请到报到帖报一下到,谢谢:)
门,在哪打开http://fddj006.blogms.com/blog/BlogView.aspx?BlogCode=fddj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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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3 12:24:1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见有朋友替我报到了,就想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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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4 02: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用两个晚上看完这个小说.入题渐慢,最初以为写父辈感情的缠绕,最后落笔到了邱卫东和闵子艳.人物感觉把握渐准,但是叙事不太干脆,好在语言功底棒,能够把读者带进作者所塑造的氛围.看完压抑.

我想这篇小说应该是写完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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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4 09:5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楼上阅读,写完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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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4 13:3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相对于作者的另一帖,语言上我更喜欢这一篇。主题相当不错,缠绕。写得也很缠绕,主题与文本形式的统一?枝杈多,有些地方是否可简略一点,比如有关幺师的描写。在文中看到缠绕这词的时候,打破了前面的阅读感觉,认为作者在此用力有点过了。另,有几个段落推进得略显生硬了些。

以上为一点很个人化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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