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山村
天终于清亮起来,这是挂在网上的第几个不眠的夜,我不想记住。五点的车,我慢吞吞地洗漱,一切还来得及。抹去挂在脸上的水珠,对着镜子里的另一个我说,无论在那个路口,都有一个来得及转身的机会。
拣一个临窗的座,看着车下,人来送往,为自己唱一首远行的歌。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为什么一定要走,我虚弱地笑着说,我想离开一些日子,我累了!记得是十年前,也是怀着这样的一种的心情,我在五台山游荡了许久,我最终选择了婚姻。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寄托感情的果子。窗外的风景象一张张美人的脸,随着车速一掠而过,所有的美只是一瞬间的,太完美的东西它的生命总是短暂的,就象一个人的幸福。
祖母的房子建在浑厚的黄土坡上,依着坡体挖成半圆形土洞,再用石块砌出半圆的窑面。这样的窑洞现在在农村也很少有了.刚刚从城市四四方方的水泥大楼里钻出,再钻进这样古老的窑洞,我仿佛在时光的隧道里来回地穿插着。四孔坚实的半圆形的窑洞拉着手站成一排,就象是祖父的儿子们,寄托的着他的一生的希望。窑洞的墙是半圆形的,木格格窗也是半圆的,木格子上糊着印满大红大绿窗花的麻纸,窗格的中间镶一小块玻璃,从这块小玻璃上能看到对面的山。住在这样的窑洞所有的念头都变得单纯了起来,心异样地恬静,我太需要这样一个环境来让自己安静下来。
红漆刷的碗柜,黑泥烧的瓦盆,粗腰大膀的水缸,一直陪着灶台的风箱……祖母家的一切东西都会象祖母一样瘪着嘴,走风露气地说事。我最喜欢使唤风箱,扯个小木墩子,一下一下地拉风箱,听古老的箱体呱嗒呱嗒地述说着陈年的话题,看黑黑的灶堂里抱起红红的火,手舞足蹈开心快乐的样子。祖母把一口大铁锅放在红红的火上,锅里放上梅红的豆子,金黄的小米,再切上半个自家菜园结的老倭瓜。我不紧不慢拉着风箱,多少年的光阴被我慢悠悠地拉长,抽成一缕缕记忆的烟飘着。白色的蒸汽从高粱秆编成的锅盖缝里急不可耐地蹿出来,小小的窑洞飘散着小米豆子倭瓜混合起来的香气。用不了多久,一锅香喷喷的甜津津的粘稠的倭瓜豆粥就出锅了。
午睡醒来,拿着一本书,坐在祖母家的杏树下,时光仿佛在绿叶间是流动的。二十多年前,一个小孩子站在小树下,盼着树上一夜之间就挂满果子。她一次又一次地问祖母什么才可以吃上杏。那个孩子就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杏一年年挂满枝头,可我再也没有回来看一看树,看一下守着杏树的故乡。我在不远的地方漂着生存,人漂着,心也漂着,存在血里的根也象萍草一样飘着。阳光碎碎地从杏树的叶缝里洒下来,探望我敏感的心,我用手指尖画着散在书页上的阳光,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迹,试图重新画出一片阳光的叶子。突然觉得山村太静了,静得让人不能认真地看书做事,原来太安静了也是可以打扰人的。这些年我象杏树一样随着时间生长,在光阴里结出自己的子女事业,然后匆忙而辛苦地活着,从来不去看望一下那棵生长过自己希望的树。
晚上,帮祖母提便盆时,看了一眼故乡的夜空,那种纯,那种静,那种美让人心如止水。在暄闹的城市里你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样的夜色。那些星星亮的象小孩子的眼,天真地眨呀眨,那个月牙是未涉尘世的少女脸上的那湾淡雅的眉,羞赧地低眉垂首,淡黄色的月光在如脂的脸上滑动。
故乡的夜静得如同一个处子,我在处子的怀里失眠了。祖母满是皱纹的手亲呢地握着我的手,藏在她肌肤里的日子,轻轻地磨擦着我的心,这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是祖母一生的坎坷经历。祖母十五岁嫁人,迈着一双三寸金莲小心翼翼地当着受气的小媳妇。当时没有节育措施,祖母作为女人的好日子里,一直在生孩子,直到她四十岁多岁了,还在生孩子。可是又家贫,养不活太多的孩子,以后生了孩子如果机会好,有人家抱养那是最好,没有只能放在便盆里溺死。然后祖母挺着饱满的乳房去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奶妈,用挣来的雇奶钱养活留下来的孩子。我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形容祖母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天下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祖母淡淡地讲着她以前的生活,讲着她亲手送走或是溺死的孩子,生活的厚重和残酷已经教会她不去报怨任何的不平。品着她饱经沧桑生活,忽然觉得自己的的那点痛象烟一样飘着,渐渐地淡了去。
躺在故乡宽宽的火炕上,仰面是穹形的窑顶.旁边是絮絮叨叨的祖母,很多过去的故事在这面火炕上在八十岁的祖母的声音里走动着。我知道我回来晚了,有的亲人已经故去,以前的趣事也已经老死了。我看见死去的亲人也看见死去的事情,它们的影子在窑顶上盘腿坐着,细言慢语地和我唠着家长理短。仿佛很多年前我回来时一样,招呼我婆家吃豆角,奶家吃玉米。领着我小河里摸蝌蚪,大山里摘马茹茹花。
祖母人老了,瞌睡来得快,刚刚还和我唠着话,现在已经睡了。我闭着眼让耳朵醒着,听风拍着手在院子里笑,听窑洞打着长长的鼾声,听菜园里的蔬菜比赛谁长得快……
早上摇着辘轳,吃力地绞上一桶桶水,帮祖母浇菜园。每次把木桶放到深不见底的井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企盼,不知自己会打上多少水来,也不知会不会打上别的意外的收获。
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电话,什么现代化的电器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如山泉一样的生活.我在这样的泉水里浮着,静静地梳理自己的心情。祖母家唯一和外面接触的工具是一架是五十年代的矿石半导体,那半导体的接收也不好,只有咿咿呀呀的晋剧还能听清些,可我又听不懂。
有一天,我忍不住坐车去不远的小镇,挤在嘈杂的网吧里。
终于还是要走,生活在不远处等着我,我不可能永远地生活在过去,我必须穿越过祖母的窑洞,走到现实的驿站。
不知为什么回来的时候,车上居然放着《预约白发上的月光》这个曲子,风把细碎的发揉进眼里,痒痒的难受。只是过去的几个日子而已,什么都没有改变,连这首歌也没变。生活在继续,生命也在继续,那么一切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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