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比较喜欢看塞壬的文字,今天看了有些心情,回了这个贴,回了也如这个桑拿天,昏昏沉沉的。把她的强行转过来,大家看看。
[原创]隐秘的汇合 ———塞壬
那些神秘而心神领会的瞬间一下子擦亮了整个世界,它突如其来,在无聊的生活场景里,在主格缺席的现场里,在无数的疲惫和倦庸的深海里。而后来的那一段时光,就像难以言表的爱情,浸在那里边,一个人兀自微笑,轻快地奔跑,哼着歌子,还有眉梢的春色。是的,一直以来,我相信它就沉在更深的内心,是暗河,等待一次次被唤醒,然后发光,直至我通体透明。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飞翔,现在,我说出它的意义。多少次,我一遍一遍地爬梳过往地那些心神领会的瞬间,那些通了电的对视和打量,那些相互窥视着彼此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欣喜,试探,并迅速地辩认出跟自己相似的那一部分。我们从来都是相爱着的,从来都是。这样的相爱是一种隐秘的汇合,它让我确信并且认同,我并没有无视于某种准则而活着,也许刚好相反。
“你真的要去福州工作吗?真的要放弃眼前的一切?去那种工厂打工?”之前我的朋友在电话里反复地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仅仅因为呆在深圳就会让他有一种优越感?福州就那样不值得去吗?我为什么不能去工厂打工?我试图回复他一个理由,不,是回复自己,我试图说出,艰难地说出它,但它始终哽在喉管里。他不知道,很多东西对我已不重要了。
这是一家大型的珠宝加工厂,在福州金山工业园里,有漂亮的办公楼,厂房和职工宿舍,从我三楼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修整得很平整的草坪,还有空空的篮球场,穿着蓝色工装、长相平平的女工,她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时间慢得出奇,就像手中的茶,它是被遗望之后才冷却的。这个巨大的建筑物几乎与福州市隔离,也让我跟外界隔离。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司机把我从机场接过来,魁伟的保安笔直的立在大门两边,电动门缓缓地移开一个口,车刷地开进去,我顿时感到一下子掉进了无边的宁静里。我知道,在未来的时光中,这种宁静将一直伴着我。
工厂所有的人都住在这里,这是久违的集体生活。匆忙的早餐,丰实的午餐和晚餐,那淡淡口味,浓腥的海鲜,很快就让我适应了,我以一种少有的安逸品尝着花蛤、蛏和蚶们的美味。并一一记住了它们的名字和它们美好的样子。上下楼总是能碰到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工,因为年轻,上天总是会让她们如此活泼的吧,我想,远在深圳一家工厂打工的表妹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碰着我的目光了,她们礼貌地向我点头,如果我问,在哪里可以买到竹枕头,她们会抢着告诉我去哪里买,如果我还不明白,她们会拉着我出厂门,告诉我怎么走,怎么坐车。。。。。。
出了宿舍,就可以看见公司的宣传栏,里面贴着公司新闻、珠宝专业知识、砺志名言、见义勇为事迹和很嫩很嫩的风花雪月,我看着笑了笑。一切真好,不是吗?负责宣传栏的是一个本地男孩,长着青春痘,因为负责这个工作,有一点自视清高,特别是在那些车间的年轻工人面前。我想着这些仍是笑了笑。在厂门口的保安室里,很多从外地寄过来的信件晒在窗玻璃那里,我看见那上面歪扭的圆珠笔字迹,脸上长着桃子绒毛的女孩子拿到它,高兴地笑成了一朵花。往外走,拐右,穿过长长的水泥马路,我就可以看见闽江,它微微地翻着浊浪,风很大,露天广场的水银灯下总是有很多散步的闲人,音乐响起,老太太、老嫂子们跳着扇子舞。我时常晚上一个人去江堤走走,有时我在台阶上,抱着双膝,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那里。
工作和生活一样,调子是慢的。(这是相比深圳而言)做一个计划上去,开会讨论下来就得好多天。我也许需要这样的环境,将自己完全地舒展开,去细致地治疗我的坏脾气、游移的眼神以及太多的内心的纷扰。但是,这不是目的,不是。先前,我总是力图要一个来福州之行的理由,不,我或许更想明白,我到底想干什么。我似乎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过往生活、包括我或者许多人认定的那种价值观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说不清。我不太喜欢谈事业,这个词太大了,大得跟我无关。我似乎无法谈什么前途,谈赚钱,谈什么寻求个人自身价值认同感之类。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流浪多年,我是不是偏离生活的耙心太远了?厌倦和疲惫的尘埃将我蒙得严严实实。
这个工厂将要实现从做工厂到做品牌的转移,我这个从深圳聘来的企划部经理将要为它进行一个全方位的品牌策划。刚接手的时候,它的品牌形象、定位、内涵已定下,是请了一家专业的广告公司做的,全套的品牌VI手册。然而公司实际的操作却根本没有按照品牌规划的要求,品牌内涵讲的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它阐释一种追求纯真爱情的人生态度,一种爱情至上的文化。可是品牌形象的那个法国模特居然以另类的造型出现在所有的宣传画册中,她的脸贴着彩色的羽毛,戴着奔放的银饰,裸着足且目光狂野。色彩则是很酷的黑与深蓝。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出一种“追求纯真爱情的人生态度,一种爱情至上的文化”,如果拍出玫瑰色系的花瓣雨,模特洁净、梦幻般的大眼睛做憧憬爱情状,那样的话还差强人意。以我的脾气,不,依照品牌运作规则,这个模特造型无论如何得换下,这样走下去,这个品牌将是荒唐的!接手延续别人的创意本身让我烦闷,何况出了这样的错。
此外,同样重要的是产品的定位,这样一个时尚浪漫的新品牌,其产品依然是十前的款式,戒指依然是单颗四爪镶的,宝石一律傻傻大大的,毫无创意,吊坠的造型非常死板,宝石一整砣结实地板在那里,缺乏灵动和创意,丝毫没有体现出材质天然的肌理,色彩的运用极其有限。我猜想,设计珠宝的一定是一个古板、老土的老头子!他行动迟缓,目光呆滞。
我将所有与品牌策划不符的事项列出,以求重新整改。结果下来了,更换模特造型是不可能的,因为重新拍摄宣传造型费用惊人,况且在相当多的媒体及推广活动中,已经以这种形象面市了,如果再更改恐怕难以扭转,以老板的话说,箭已射出无法回头,但这个问题也只是品牌策划的专业人士才懂,外人也不会察觉到。但产品定位,要求我跟设计师沟通。
这是我见过的具有一种罕见的、难以言表的气质的女人,这样的气质在这里是一种多么惹眼的别扭!她竟然不是穿工作服上班。她头上系着忍冬藤底纹的绛色布巾,齐着额往后系成一个帽状,身上披着绛色的棉布褛子,(绵线编织的肩带)长挂着一串野性十足的贝壳项链。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吊坠是国际大溪地珍珠设计大赛获一等奖作品的那件,两个半月亮型,用银环穿成一个圆,简洁、粗犷,直接呈现材质原始魅力!(她那个当然是仿造的,并非获奖原件)腕上是未封口的有着咒语般底纹的粗银镯,她那雀爪一样的瘦手指上套着黑银镶绿松石、红珊瑚的戒指。(典型的藏族风格的银饰品,也是我所钟爱的),右耳戴着半径足足有四厘米的蛇形素银环,明晃晃,在她举手投足间。这应该是一个会用纸牌算命的吉卜赛女巫才对,我感到,她这身的行头如果在我身上,我们就会有一模一样的灵魂,和一模一样的气味。这个想法真让我吃惊。她跟我一样,热爱着银,天然的石头和棉布,对金和钻石却未见有多大兴趣。这绝妙的女人,她这样的衣着品味,怎么会设计出那样难看的珠宝呢?
她是闻到我的来意的。她淡定的表情好像延续几个世纪,仿佛所有的东西都跟她无关似的。丢了一支香烟给我,她自己也抽出一支。两个女人烟雾缭绕,她拿出一本厚厚的首饰设计图册给我看。我肯定这是一个艺术家!全部是手绘的,我接触过太多的电脑首饰设计,甚至是电脑模拟的产品效果图,都无法让我有这样的震憾。她的首饰设计都是传统的造型与纹饰,在现代设计理念与现代审美的重新组合下赋予的新含义。以古埃及古希腊的柱式建筑为蓝本,强烈地表现出了后现代的复古主义,装饰性和隐喻等风格,表现出极好的材质肌理语言。我先前见惯了太多对古典意象的写实的作品,而在其中看不出半点个人观点、个人立场的现代意识的珠宝设计,这个女人,将满是藤萝底纹的银设计成正方体,三个连串在一起,用黑皮绳系住,一个利用古典意象又以现代空间、几何图形的作品就呈现出来了,干净,处理得相当利索,不留痕迹。
她告诉我,当今国内的首饰设计的滥调就是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话一出口,我们会心一笑,是的,近两年来,首饰设计铺天盖地地出现了从大屋顶到门格窗花、中国结、到禅、八卦、太极等意象,这种刻意恰恰是违反自然、随缘的传统的东方文化气质,堆砌的纹饰成为毫无生命的中国招牌!
这样的设计师,如果在深圳或是香港身价不菲啊,难道她自己不知道?我环顾了一下她的办公室,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甘于呆在这样的一个工厂?同时,我又反问自己:那么她应该呆在哪里呢?在哪里呆着对她而言是恰当的呢?深圳吗?香港吗?
“去了深圳和香港会有什么不同呢?”她问我。
那么我呢?我应该呆在哪里?呆在深圳做记者吗?做策划总监吗?做项目经理吗?这才是恰当的?我为什么来福州呢?为什么四处流浪?我说不清,说不清。我只知道我得冒一种风险。。。。。我当然明了她设计出的那些难看的首饰完全是因为工厂的市场要求。太多的时候,谁能绝对地任性?她,能任性到上班时间穿她想穿的,想来老板成全了她的这一任性。但如果任性到按自己的意愿设计珠宝,而不顾工厂的市场需求,那肯定是得不到批准的。这不一样。就像我,能够按照个人的意愿换下不当的模特造型吗?我能因此放弃工作,玩个性撒手走人吗?而在我们内心,我们一直坚守着我们热爱的那些事物,去深圳和香港不会增加或者减弱我们的坚守。它改变是另一种东西,我们不太在乎的那些东西。
跟她一对视,我们心神领会,我们彼此照亮对方,整个世界在瞬间被擦亮。在这个完全不设防的时刻里,我感到我们一直是相爱的。这样的相爱是一种隐秘的汇合。这里面有对某一种东西的真正坚守。“去了深圳和香港会有什么不同呢?”这句话包含了的太多的认同,什么事业、什么价值认同、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我似乎不太能说清。“我得冒一种风险!”它让我觉得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甚至感知到也许还有很多人,跟我们一起汇合着,我们未曾谋面,但我们彼此相知。当我们相互感知的时候,一种清澈的、飞翔般的感觉笼罩着我们。不可或缺的飞翔,我再一次说出了它的意义。
一个从内地来深圳发展的同学投奔我,他说他只想进深圳特区报或者南方都市报,(他一直纳闷我为什么没有去这样的大报,)他的确具备这要求的条件,新闻本科生,又有七年的新闻工作经验,大大小小的获奖证书是一大摞,我相信,他完全能胜任深圳特区报或者南方都市报记者的工作,完全能。但不幸的是,这个国家具备他那样的条件的人太多了,他的任性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于我在广东的经历,他是难以想像的,也是难以置信的,一个中文本科生,竟然去做低贱的广告业务员!而且是底薪五百的那种!他更难以想像我做过电子产品推销、化妆品推销,广告公司的文案员,而且,他对我来广东的计划非常不解,哦,不,我来广东根本没有什么计划,没有。我游遍了整个广东省,没有目的。我在什么时候学会了品牌推广和品牌策划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又进入了珠宝行业,做起了珠宝媒体?最初的时候,我是如何放下面子去做那一切的?这一切,他都难以想像:因为,我变得没有追求,没有梦想!
他不会明白,于我而言,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放下面子”一说。他更不会明白我选择做什么从来跟我的精神取向无关。当我以某珠宝媒体市场总监的身份跟他说话,他羡慕的是我的成功,我知道,有些人我永远跟他们隔阂着。我只能闭上眼睛,抿紧唇一言不发。因为疲倦和厌倦,我放弃表白。
他最终通过种种手段终于进了深圳的某报,非常得意,因为总算有了面子。作为一个来深圳发展的内地人,他在深圳的发展开始了,一切将是目标明确,正如他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关键词:事业、成功、个人价值。。。。。。在一次财经新闻发布会的现场中,他在采访一位市领导,他看上去显得踌躇满志,干劲十足,我清楚地知道,一个聪明、有实力、务实的年富力强者在深圳是能成功的。他将是深圳一个典型的成功范例。多么健康的人生,有追求,有梦想。我想,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是,我何尝不具备这种成功范例的条件呢?
“我得冒一种风险!”我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朋友,也明确地告诉自己,我艰难地说出了它。我想起多年前我曾工作过的一个露天钢铁料场,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一个年轻的钳工在看一本《米沃什诗选》,我抢过了那本书,我们对视着,试探着,强烈感觉到了彼此相似的那一部分。这个世界在一瞬间被擦亮,我觉得我跟这样的人一直是相爱的,从来都是。这样的相爱是一种隐秘的汇合,它会在我们内心彼此温暖,并在一种精神的取向上相依为命。他至今还在那个钢铁料场做着钳工,依然写着他的诗。而我依然流浪着,为了生计,不得不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我时常想起过往的那些心神领会的瞬间,就像遭遇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爱情,直至我通体透明,一种不可或缺的飞翔,我轻轻地说出它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