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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阅读-----中短篇获奖作品:1989年的洋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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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1989年的洋葱


1989年春天,柳亚非还不叫柳亚非,柳亚非还叫柳永。1989年春天,在乌镇,柳永还没有像夏天过后的柳亚非剪小平头,穿中山装,而是蓄着抵肩的长发和飘飘的胡须,穿着紧绷屁股的牛仔裤和高腰的青丹布衬衫。

木芙蓉花意味着冬天的结束。冬天结束了,并不意味着到来的就是明媚的阳光和湿润的柔风,更不意味着不下雪。连续的干冷之后,是一场看得见却感受不到的大雪,过后是绵绵细雨。细雨究竟持续了多久,后来的柳亚非也记不得了。后来的柳亚非只记得,细雨让他柏拉图式的恋爱达到了高潮。在烟雨制造的美妙的感伤中,柳永与千里之外的恋人陶李蕾保持着每天发一封情书收一封情书的感情密度。春雨浇灭了春雪,并将其化作污泥。污泥被车轮、畜生和人们涣散的脚步带到了乌镇扁担一样的石板街,糊满了每一棵滑腻的青苔。

柳永拿了陶李蕾写给他的情书从邮电所出来,边走边读,几次被污泥绊倒。

爬起来,看见污泥里的花瓣,柳永就发情似的嚎叫。柳永抬起头,目光所及都是屋朦胧树朦胧,人朦胧山朦胧。这朦胧不是柳永所爱所求,他不在乎,因为他与陶李蕾的精神恋爱正处于加速状态,眼看就要白热化。用柳永的同事、同学加好友杜尚的话说,柳永的心头晒着六月六的太阳。

也许你有所不知,与陶李蕾的恋爱是柳永的第三次恋爱。柳永说他的前两次恋爱都是柏拉图。据杜尚透露,柳永只有初恋是柏拉图,而且是无可奈何的柏拉图。柳永的初恋就发生在陶李蕾身上。柳永说他的第二次恋爱也是柏拉图纯属是睁起眼睛说瞎话。满街都在说柳永睡了信用社门口摆摊的秦裁缝,又把别个扔了。秦裁缝是个好裁缝,年轻,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最要命的是秦裁缝有一对鼓鼓的奶子。秦裁缝是个跑摊的,不是乌镇人。杜尚说秦裁缝不是裁缝,秦裁缝是个鸡。秦裁缝要真是个鸡,柳永更是撒了个迷天大谎。秦裁缝要真是鸡,柳永睡就睡了,也就不存在扔不扔。

柳永打了杜尚一个嘴巴,不仅不承认秦裁缝是鸡,而且说她是一位标准的淑女。柳永说他只是暗恋秦裁缝,最多请她补过裤裆,都是给了钱的,不说睡,连碰都没碰过。杜尚背着柳永借着换裤裆前面的拉链去问秦裁缝,秦裁缝不语,仅仅是小笑。秦裁缝笑起来脸颊一边一个小酒窝,还有清晰的纹晕,让人见了陡生醉意。趴在缝纫机上,杜尚不只生了醉意,还生了欲念甚至歹意,他的眼睛不在秦裁缝的酒窝而在胸脯。

当然,这些还不是1989年的事。

柳永在与陶李蕾经历了长达两个月每日收发一封情书的高密度的精神恋爱之后,感觉有些忍不住了。尤其是午睡时候,欲火纵焚,焦灼难忍。柳永还是两月前去省城给陶李蕾过过生日。柳永想等到礼拜天去县城打个电话,问问陶李蕾是否愿意与他见上一面。陶李蕾是柳永的中学同桌,读了名牌大学留在省城。柳永在他的整个青春期想的女人只是陶李蕾。柳永从13岁开始的手淫也都是针对陶李蕾的。中学毕业后,大约有七、八年,柳永跟陶李蕾失去了联系。

礼拜天,柳永没有去县城给陶李蕾打电话。不是他还想忍忍,是他掉进了猪圈。虽然这忍能让他忍出诗来,虽然他习惯了从发表诗的过程中获取快感,虽然陶李蕾就是通过他发表在杂志上的诗重新发现他的。他喝醉了,掉进了地圈,伤了踝关节。他是在曾家馆子喝醉的。

礼拜六晌午后,柳永背着牛仔包去公路边等车,路过曾家馆子时见杜尚跟几个土地管理员在里面喝酒,就过去打招呼。招呼一打,就是整个下午,就是烂醉。一个土地管理员尿涨了,要去方便,问有没有人响应。都响应了,惟独柳永没有响应。等都去了,柳永又想响应了。柳永偏偏倒倒撵出去,就掉进了地圈。先是摔在了猪背上,而后又落在了稀粪里。蜷缩在猪粪里,柳永还听得见杜尚们谈论政治的声音。

一个阳光稀疏的午后,陶李蕾突然站在了乌镇那棵著名的枇杷树底下。陶李蕾穿一身牛仔,披着长发,打着一把似伞非伞的雨伞。柳永拐着腿叼着烟,哼着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正走枇杷树经过。

接下来的几天里,乌镇一直是春光明媚,春风撩人。但乌镇的人再没有见到过多愁善感的柳永和时髦的陶李蕾。杜尚把一碗红烧肉砸在葡萄架下骂柳永重色轻友。见过陶李蕾的乌镇人逢人便说陶李蕾的脸蛋如何如何乖,颈项如何如何光滑,手指如何如何白净,屁股如何如何翘。连一些在后院柴草上边晒太阳边捉虱子的老头儿的耳朵都被吹立起了。见过陶李蕾的乌镇人还想见二遍,没有见过的等着一睹陶李蕾的芳容。

然而,直到柳永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浮出水面,乌镇再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陶李蕾。没有人调查过那三四天里柳永和陶李蕾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杜尚断定他们一直在被窝里。大多数乌镇人也这么看,说柳永和陶李蕾是干柴遇烈火。只有刚刚做了杜尚老婆的秦裁缝不这么认为,她知道柳永身上有一种不受女人欢迎的东西。秦裁缝就是因为排斥这种东西才排斥柳永的。秦裁缝说,柳永们很可能上杜鹃山了。杜尚说,杜鹃花要六月才开,杜鹃山上还堆着雪,去杜鹃山做啥?

杜尚说得又对又不对。柳永和陶李蕾没有去杜鹃山,但也没有在被窝里。

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的柳永像呛了浑水的鱼,在乌镇没晃几天,就又消失了。有人看见他在消失的前一天收到了一封信,在枇杷树底下读了过后脸色都变了。据秦裁缝称,除了乌镇的最高长官,没有人知道柳永消失的原因,杜尚也不知道。为了打听柳永的下落,乌镇的人把最高长官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打碎了最高长官家价值昂贵的玻璃器皿,掐断了最高长官家变态的葡萄藤。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了最高长官家晒在铁丝上的晴纶内裤和尼龙袜。也有在最高长官家庭院里大小便的。碍于强大的压力,也为了家里不至于被洗白,最高长官不得告诉人们,柳永做手术去了

柳永做什么手术去了?柳永为什么要做手术?柳永到哪里做手术去了?柳永的手术与陶李蕾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像乌镇医院外面坟地里的鸡屎藤一样缠绕着乌镇人。乌镇的人普遍感觉到,对于柳永和陶李蕾,还是一无所知的好。

然而仅仅过了两天,柳永又回来了。看样子,柳永并没有做什么手术。不知是柳永否定了最高长官,还是否定了他自己。不过,柳永只在乌镇呆了一天就又走了。呆在乌镇的那一天,白天柳永一直和杜尚在野外散步,晚上一直与杜尚闭门秘谈。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除了杜尚,没有人知道柳永做什么去了。包括乌镇的最高长官。最高长官知道杜尚和柳永好得穿一条裤子,提着一只母鸡去向杜尚讨教。杜尚说他晓得,但他不说,说了不道德。杜尚假正经的样子,把坐在床边上打毛线的秦裁缝的肚子都笑疼了。秦裁缝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最高长官说,杜尚,你不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跟柳永好,好得打伙用一个女人。说过,他重重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母鸡。

据说秦裁缝后来的流产与乌镇最高长官的这一脚有关。

自然,乌镇很快就有了传说——柳永回去结婚去了。杜尚每每听了,都要狂笑一阵,吐一地的口水说,妈哟,有做贼一样结婚的吗?有人说,柳永带陶李蕾堕胎去了。还有人说,为了跟陶李蕾结婚,柳永去省城割包皮去了……

搞柏拉图恋爱的,没有一个是自愿搞的,都是无可奈何,被迫的。搞柏拉图恋爱的,是自欺欺人。搞恋爱,都还是愿意搞非柏拉图的,既搞精神,又搞肉体,主要搞肉体。柏拉图式的恋爱可能是长久的,却是片面的,病态的。非柏拉图的,有形有色有味,看得见摸得着,健康。搞柏拉图恋爱的,大多数承认自己吃亏。搞非柏拉图恋爱,哪怕是一夜情,也认为划算。

这是1998年冬天柳永与陶李蕾重温旧梦时说的。

秦裁缝的出现震惊了乌镇每一个功能健全的男人。柳永只是受惊的男人中的一个。秦裁缝有乌镇女人从未有过的美貌。当秦裁缝在信用社门前把缝纫机踩得溜溜转的时候,信用社的男人就会数错钱,丁字路口卖肉的赵屠户就会拿起刀子戳自己的手,卖糖果的樊老头就会丢了糖果而一无所知,甚至连醉倒街边的酒鬼张德李,也会在回头呆望中奋然勃起萎蔫已久的生殖器。然而乌镇的男人知道,秦裁缝不过是墙上的纸美人,只可观瞻,不可使用。因为都说秦裁缝是鸡。

这是乌镇人的道德观。柳永是乌镇人,又不是乌镇人,道德观自然有别于地道的乌镇人。柳永在大城市呆过,喝过不少洋墨水,又是艺术家。当乌镇的男人拿秦裁缝画饼充饥的时候,柳永已经在摆满空啤酒瓶的书桌的一角为秦裁缝写下了几十首情诗。柳永在傍晚散步的时候多次跟踪过秦裁缝。有些时候简直是追逐。秦裁缝招摇的美丽唤起了柳永前所未有的激情。写诗是他柏拉图式的喧泄。

柳永在一个雨天的晌午借缭牛仔裤的脚边把那些晦涩的情诗交给了秦裁缝,秦裁缝当即在曾家馆子请柳永吃了一顿。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柳永的脸都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而且低头不语。雨不大不小,在馆子外面以一种绵长而均衡的节奏下着。雨水以同样的均衡在屋檐下流淌。那天晌午,秦裁缝吃得很少,话也说得少,早早就搁了筷子,只是淡淡地抿茶,淡淡地望着窗外的雨,有些故作深沉。秦裁缝做出的姿态虽然与她的身份不相称,但柳永在这个有些感伤气氛的晌午认定秦裁缝是一个淑女。

初春的傍晚,很多乌镇人都看见秦裁缝提着一坨卫生纸进了柳永的屋没有再出来。那是柳永和秦裁缝的第一夜。被乌镇人认定的第一夜。那时,柳永与秦裁缝已经有了4个月的柏拉图恋爱(如果手淫不算肉体之恋)。在漫长的柏拉图恋爱中,柳永始终忍受着肉体的不合作,保持着一个君子应有的分寸,最多时不时在被窝背叛纯洁的精神。柳永与秦裁缝的第一夜没有成功,所以乌镇人想当然的那一夜并不是柳永与秦裁缝的初夜。秦裁缝和柳永没有初夜。那一夜之后,秦裁缝开始把叶公好龙这个有着深刻寓意的故事的成语挂在了嘴上,而柳永的口头禅则由天生我才必要用变成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收到陶李蕾的信时,柳永还在与秦裁缝作最后的垂死的挣扎。柳永已经感觉不到希望了,只是任凭惯性在走。秦裁缝还是三天两头往柳永屋里钻,只是在身体上保持着与柳永的距离。柳永绝望的就是这身体的距离。柳永有他自己衡量爱情的标准,那就是,一个女人不肯把她的身体给你,也绝对不会把她的感情给你。这个标准不是柳永自己定的,是他从西蒙·波伏娃的书上学来的。

陶李蕾是在杂志上读到柳永的诗之后给柳永写信的。虽然柳永的心一下子就为陶李蕾激动了起来,但陶李蕾的信始终只保持着同学之间的交流,没有丝毫心迹的流露。即使柳永斗胆向陶李蕾倾诉他青春期的暗恋,陶李蕾仍然无动于衷,只跟他聊北岛和第三代。陶李蕾的突然出现,使柳永对女人的兴趣发生了转移。严格说是,陶李蕾的突然现身继续了柳永的初恋。但陶李蕾在信的行间有意制造的距离感很快让柳永感到了迷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迷惘中,柳永都处在脚踏两只船的状态。一方面,柳永继续给陶李蕾写信,写诗,诉说旧日暗恋,倾吐今日恋情,把他对陶李蕾的爱情说成是永恒的生死之恋。一方面,柳永依旧跟秦裁缝保持往来,一同摆摊收摊,一同散步。

一个偶然的机会,陶李蕾在县城老家后院的广柑树下会见了柳永,并把一个吻烙在了柳永的右脸颊。虽然那是一个没有什么分量的吻,甚至还有一点冰凉,有一点飘,但还是出乎了柳永的预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那个带着玫瑰红的吻在让柳永感到满足的同时,也点燃了柳永从青春期便开始储蓄的激情。激情的燃烧不同于干柴的燃烧,颜色不是火红而是鹅蛋黄。熟透的广柑也都是鹅蛋黄的,密密麻麻没人去碰。时值中秋,远山已染上秋色,广柑叶却依旧水分充足,一片暗绿,没有要凋零的迹象。陶李蕾穿着夏装,好些部位都露出了谷色的肌肤。陶李蕾的肌肤像她的容貌一样,洋溢着青春的色泽。陶李蕾家的房子是黛青色的,颜色和格局都非常类似北岛的诗,置身其中,柳永有一种难得的高贵感。

在以后为数不多的见面中,陶李蕾与柳永很少有身体的接触,即使有,也只是陶李蕾的吻。依旧地冰凉,依旧地飘。柳永想要有分量的吻,想要嘴对嘴的吻。柳永想要一种气息,一种与肉体有关的气息。但柳永不敢。秦裁缝的美是乌镇女人不可比的,陶李蕾的美又是秦裁缝不可比的。秦裁缝的美是朴素的性感美,而陶李蕾的美则是时尚的身体美与理性的气质美的结合。

如果说秦裁缝的美是一种诱惑,那么陶李蕾的美就简直不可抗拒了。初春刚至,冰雪未融,柳永给陶李蕾写的许多情诗便在杂志上发表了。有几首是写给秦裁缝的,柳永做了手脚。柳永把发表的情诗剪下来,贴在一个精美的笔记本里,做成一本诗集,取名《情人的礼物》,准备作为生日礼物献给陶李蕾。

一场洁白的春雪过后,柳永带着《情人的礼物》悄悄地来到省城,给了陶李蕾一个意外的惊喜。面对充斥着晦涩词汇与后现代意象但不乏优美的生日礼物,陶李蕾的眼眸生出了幸福的碎泪。陶李蕾的幸福里有一种难言的虚荣心。

陶李蕾的生日是跟柳永在她的单身公寓过的。这之前,他们去了草堂和文殊院。去草堂是想看风景,去文殊院是为了烧香。在陶李蕾的单身公寓,在喝过一点点酒后,柳永没有为她唱生日快乐歌,而是为她朗诵了几章泰戈尔的《情人的礼物》。在《尼太·戈尔》的音乐里,陶李蕾给柳永点了根烟,也给自己点了根。吸烟的陶李蕾问柳永她像不像国民党的女特务,柳永说她像好莱坞的明星。在微微的醉意里,陶李蕾劝柳永吃了些葡萄干,自己则吃了巧克力。

午夜,在《尼太·戈尔》的反复咏叹中,陶李蕾的胸脯像大海一样波动起来。墨绿的寂寞和橘黄的忧伤在粉红的灯光下散落,像尚未冷却的灰烬。面对陶李蕾身体的波动,柳永乱了分寸,开始向陶李蕾的身体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片刻沉默过后,陶李蕾起身去了卫生间。陶李蕾的拒绝暧昧不清,不像是出自本能倒像出于某种礼节。陶李蕾响亮的小便声在浑厚滋润的《尼太·戈尔》上钻了一个足以容纳一对情侣的洞。躺在洞口的草丛,柳永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想把陶李蕾拖进洞吃掉。

柳永没有吃掉陶李蕾,甚至连陶李蕾的味道也没有尝到。倒是陶李蕾嗅到了柳永的气味。一种让陶李蕾呕吐的气味。不是狼的气味,是狐狸的气味。当柳永再一次去接近陶李蕾的身体时,陶李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多年以后,柳亚非身上已经没有狐狸的气味了。多年以后,乌镇还是乌镇,枇杷树还是枇杷树,但柳永已不再是柳永,柳永成了柳亚非,柳亚非的二分之一也不再是陶李蕾,而换成了小薇。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枇杷叶把大片浓重的阴影投在了废弃的乒乓台上。柳亚非和小薇相依坐在乒乓台上,聊起了他们的缘分。

我就是在这棵枇杷树下读完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的。柳亚非说。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是最有戏剧性的。小薇说。

柳亚非说,你的来信给我泼了一盆冷水,让我从头凉到了脚。

也让你清醒了,对不对?小薇说。

没有接到你那盆冷水前,我的确很迷糊,不明白陶李蕾为什么始终不愿意与我有身体上的接触。柳亚非说,接到你那盆冷水,我算是明白了,但明白之后,是更可怕的困惑。

你甚至怀疑过陶李蕾有问题?小薇说。

我弗洛伊德读多了,还以为陶李蕾有过性挫伤。柳亚非说,美丽的女子容易遭受性挫伤。

陶李蕾是真心喜欢你,她只是怕你身上的气味。小薇说,她不肯跟你结婚,也是闻不惯你的气味。

其实,她完全可以明说,何必转弯抹角找你写信来说?柳亚非说,你的来信把我打入了地狱。

小薇说陶李蕾求她转告他,他做了手术,根除了异味,她就嫁给他。柳亚非说他根除了,却没能留住她。小薇说留住了陶李蕾,哪儿还有她。

薇薇,你咋不介意我身上的气味?柳亚非说。

你忘了,我跟你好的时候,你已经做了手术?小薇说。

那你不介意我的伤痕?柳亚非说。

我知道你是为她做手术的,并不是为我做的,但我不在乎。小薇牵过柳亚非的手说。

要不是陶李蕾发现,要不是小薇受人之托写信提醒,或许至今柳亚非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当初和秦裁缝在一起时,柳亚非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但没有细想。秦裁缝不肯给柳亚非身体,柳亚非以为秦裁缝假惺惺。女人都假惺惺。当陶李蕾一次次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次次说她有病,柳亚非倒是想了,但又想过了,想深了。柳亚非把陶李蕾的不合作与弗洛依德的潜意识理论扯在了一起,认为陶李蕾害怕身体的接触,回避性爱,是因为潜意识里有对肉体和性的恐惧。对于陶李蕾这种高学历的人,恐惧绝对不会来自对身体与性的无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来自有过的性遭遇。

柳亚非的结论是,陶李蕾失贞了。

就是那个阳光稀疏的午后,当柳亚非把打着阳伞的陶李蕾从枇杷树底下带回寝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陶李蕾的突然现身搅起了柳亚非在长期柏拉图恋爱中已经沉积的物质,并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里头掀起了狂澜。沉积在柳亚非身体和灵魂里的有砂石,有木头,有硫酸,有水银,有乌云,有鸦片……但更多的是石油。摩擦产生的火星点燃了那些石油和鸦片。陶李蕾的身体和灵魂里也有石油和鸦片。在滚滚浓烟中,柳亚非忘却了他时常挂在嘴上的柏拉图,把手伸进了陶李蕾的衣裳。然而,陶李蕾并没有和柳亚非一起燃烧,而是坚决地拿开了柳亚非信心不足的手,扣上了自己的衣裳。

看着手指上浓稠而滑腻的石油,柳亚非暗暗地同情起他想当然的陶李蕾的遭遇。

你有病?当时的柳永、后来的柳亚非说。

我有病。陶李蕾说,但我会医。

你有啥病?柳永说。

女孩子的病,你也想知道?陶李蕾说。

陶李蕾说她有病,并不是她真的有病,她是在暗示柳永。柳永却信了陶李蕾。柳永甚至自以为猜到了陶李蕾的病。

柳永说,我不在乎。

陶李蕾说,你不在乎,我在乎。

柳永说,其实,那种病不用医,医也医不好,你知道,诗人都不是保守主义者。

陶李蕾说,你知道是哪种病?

柳永没再说话,从背后抱住陶李蕾,开始吻她的头发。

陶李蕾说,别这样,我有病,等我的病好了再……陶李蕾挣脱了柳永。

看了小薇的信,柳永什么都明白了。在一阵五雷轰顶的感觉之后,柳永脱光衣服,反复嗅起他的腋窝来。除了普通的汗味,柳永的腋窝并没有什么异味。柳永不甘心,努力地张开腋窝,努力地拿舌头去舔。柳永仍未尝到一点异味。莫非是陶李蕾在捉弄人?柳永想。

在怀疑陶李蕾的同时,柳永也怀疑起自己的嗅觉。

柳永一溜烟跑上街,将已经爬上卡车的杜尚拖了回来,给他看了小薇的信。柳永说,杜尚,实话说,你在我身上闻到过狐臭不?杜尚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在你身上只闻到甜玉米的味道。柳永不信,脱了衣裳,要杜尚再闻闻。杜尚一丝不苟地把柳永的腋窝闻了个遍,还是说没有,绝对没有。柳永依旧不放心,要杜尚还闻。杜尚说,我不闻了,要闻,去找只警犬来闻。柳永自然没听杜尚的去找警犬,即使找警犬闻了,警犬又能告诉你什么?

杜尚,你说我身上有甜玉米的味道?柳永说。

也有点像刚吃过露水草的马嘴上散发出的味道。杜尚说。

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她们说的气味?柳永说。

那是两码事。甜玉米的气味是香,她们说的那种气味叫臭。杜尚说。

我咋没闻到你所说的香?柳永闻了闻自己的肩膀,又闻了闻手指说。

每个男人身上都有甜玉米的气味,是走他们裤裆里散发出来的。杜尚笑笑说。

听说是从裤裆里散发出的气味,柳永一下子就明白了,并很快就嗅到了。真像甜玉米啊,一股嫩气,夹着一丝儿腥味。差不多从13岁开始,柳永的身体便有了这样的气味。这是一种性的气味。这是一种迷人的气味,一种让人陶醉的气味。柳永第一次闻到这样的气味是在梦中。那是柳永记忆中的第一个春梦。从此,柳永便把这种气味由夜晚带到了白日。从初中到高中,差不多有五六年,柳永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发黑的被窝里制造这种气味,白天再把它带到陶李蕾身边。可以说,柳永的整个青春期都弥漫在浓郁的甜玉米气味里。可以说,甜玉米的气味就是柳永暗恋的武器。

柳永问杜尚,在我们男人闻来是甜玉米的气味,会不会在她们女人的鼻孔就变成了狐臭。杜尚说有狐臭的人出汗的时候气味最大,叫柳永去出一身汗试试。

柳永听了杜尚的话,抱了个篮球就出门了。

坐落在小山巅的乌镇好比树上的一个鸟窝。树下是奔腾的涪江和广阔的沙地。乌镇有一个十字街,只是十字的竖短得可以忽略,而横却长得像一匹绸带,以大约45度的坡度向东西垂落。站在乌镇背后更高的山上往下看,乌镇只是一个掩映在丛林中的院落。没有高楼。房屋错落有致。瓦屋和石板房相间,呈现出黛青和银白两种颜色。最惹眼的除了狭长曲折的街巷,便是镇政府的喷泉和学校的葡萄架。

乌镇的房子大都依山就势,或升或降,沿街摆布。从柳永所在的单位出来,依次是粮站,镇政府,财税所,派出所,邮电所,供销社。供销社对面是卫生院和学校。转过十字街口往西,依次是夏家五金门市部、肖家竹藤编织厂、薛家豆腐店、汤家馆子、韩家茶楼和寇家铁铺。韩家茶楼对面是废弃的食品站。寇家铁铺对面是著名的周记诊所。往东,依次是马家杂货店、戴家早晚门市部、曾家馆子、秦家诊所、刘家发廊和石家麻将馆。马家杂货店对面是信用合作社。曾家馆子对面是幺师馆子。过了梁家磨坊,便出了乌镇。再走几十米的石梯路,就下到了公路。公路往东通往县城,往西可以通往著名的黄龙风景区。

柳永回到乌镇的时候已是初夏。从烟尘斗乱的客车上下来,柳永剃光的脑袋和吊在胸前的双手就抢占了乌镇人的眼球。柳永仍穿着那件皱巴巴的青丹布衬衫。柳永腋下的衬衫上有隐隐的血迹。看上去,柳永形容枯槁,脸色更加地白。坐在核桃树投在石梯的阴影里,柳永费力地点了支烟,眼睛不时落在江边刚收过小麦的空地里和江对面苍翠的青山上。不知是因为尼古丁的作用,还是因为刚刚经历的打击,柳永的眼眸浮现出一种浓缩的迷惘。燃烧的迷惘。这种迷惘让柳永又一次在乌镇找到了写诗的灵感。

柳永埋头走过乌镇人异样的注目时,灵感还在燃烧。灵感把柳永与乌镇暂时隔离了,让他忘却了乌镇的存在,甚至忘却了杜尚和秦裁缝的存在。当柳永走过信用社时,已经流产的秦裁缝停下了手头的活路,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柳永来。秦裁缝没有招呼柳永,柳永也没有朝秦裁缝那边看。秦裁缝感觉柳永的样子有些滑稽可笑。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柳永径直回到了寝室。也没有任何人招呼柳永。在乌镇人的眼神里,柳永感觉到了一点陌生的恐怖。

柳永打开所有的门窗,让粗野的山风穿堂而过,好驱散闭锁已久的污浊气体。山风吹过头巅,柳永感觉先前的灵感像灰烬一样在体内聚敛。柳永在一本1986年的《奥秘》杂志的空白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苍翠欲滴的树叶在六月生长到了顶峰,像壮年人的手掌蕴涵着无限丰富的经脉和力量,像正待出嫁的少女每一肌肤都埋伏着野性的公鹿。果子青涩瘦小,但在滋长,阳光在表皮不断被转化甜蜜的能量,青春的魔力煽动着整座森林……

傍晚,杜尚从疯长的美人蕉丛出来,把柳永吓了一跳。杜尚说,要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好到公路上接你。我们两个,客啥气?柳永说。伤口好利了吗?杜尚问柳永。柳永说感染了,还在打针吃药,只是穿衣脱衣有些不方便。杜尚说他帮他。柳永说不好意思。杜尚说,你还跟我客气?

这样,晚上杜尚就过柳永的寝室帮柳永脱衣服,早上又过去帮他穿。白天一有空,杜尚便过去帮柳永洗伤擦药。晚上有时聊久了,杜尚干脆就跟柳永睡了。有时两个人都睡不着,就彻夜地聊。

柳永问杜尚秦裁缝知不知道他做手术了。杜尚说他没告诉她,他没告诉任何人。柳永笑笑说,其实晓得了也没什么。杜尚说,柳永,你了解乌镇人的乌鸦嘴。柳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别人会晓得。杜尚说,给李蕾说了不?柳永说,说了。杜尚说,婚期定了不?不是说手术做了就可以结婚?柳永笑笑说,也许事情没有小薇信上说的那么简单,她既然无法接受我的气味,我想也无法接受我的伤疤。

说到秦裁缝的流产,杜尚非常地痛苦和失落,柳永则在黑暗里保持着本能的尴尬,而这样的尴尬又来自于柳永对杜尚可能的误会的担心。柳永没有问,是杜尚自己提起的。柳永已有所耳闻。杜尚说他说准了,秦裁缝烂得连娃娃都怀不住了。柳永说他敢保证这事与他无关。杜尚说他没指望了,他找了一个拿不上手的烂柿子。

秦裁缝是在一个阴郁的上午听到有关柳永的新一轮传言的。传言称柳永是从北京逃回乌镇的,公安方面正在通缉他,周记诊所的周全在报纸上的通缉令里看到过他的名字,他吊在胸口的手并不是害了啥疮,而是在逃跑中被枪打的。

对于这些传言,秦裁缝不知道是真是假,该不该信,只好半信半疑。晚上,秦裁缝以身体虚弱为由拒绝了杜尚做爱的要求,向他讲了关于柳永的传言,要他说实话柳永到底是不是暴乱分子。杜尚推开秦裁缝庞大的屁股气愤地说,他是不是暴乱分子你还不晓得?秦裁缝说,我晓得啥?我只晓得嫁给你的时候我已不是处女!

集市散罢,卖糖果的樊大爷烧着叶子烟对秦裁缝说,小秦师,你该庆幸,你幸好没跟那个诗人,不然,你就吃马屎了。而秦裁缝并不领情,总是说,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吃马屎还吃不到呢。

接连发生的几件事像是在一步步证明有关柳永的传言。

先是最高长官拜访柳永,接着是周记门诊的吹风会,再就是派出所对柳永的突击传讯。

最高长官的确拜访过柳永。但不清楚他的拜访是以个人身份还是以长官身份。一个土地管理员称,82.6%的乌镇人认为最高长官是以长官的身份拜访柳永的,而且是在乌镇民众强烈的呼声中拜访的;只有9.3%的乌镇人认为是以个人身份拜访的,他们都不是乌镇本地人,而是像柳永一样来自东方。这9.3%的人普遍认为乌镇的最高长官民主,有自己的头脑,而且爱才。剩下的8.1%的人是弃权者,大都是来自南方的生意人,不问政治,一切向钱看。有人称,最高长官是在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拜访柳永的。也有人称是在一个阳光倦怠的午后。有人说秦裁缝看见最高长官戴着墨镜和草帽,走过那棵著名的枇杷树时还吐了泡口水,进柳永的屋前取下草帽挂在了窗外的尼龙绳上。

没有人声称知道最高长官跟柳永谈话的内容,但有人说最高长官的所谓拜访其实是一次火力试探。

周记诊所的吹风会是在晚饭后一个停电的间隙召开的。主持吹风会的当然是赤脚医生周全。参加吹风会的有周全的家人和大批邻居,包括周全的情妇。周全在吹风会上说,诗人柳永两个腋下的皮肤严重感染,一边烂开了一个洞,洞口已经有幼蛆爬动,发出阵阵的恶臭。周全说,柳永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到他的诊所来上药,他仔细观察过柳永的伤口,不像是做过手术,倒像是子弹打的。周全一边吹风一边用镊子启开800万单位的青霉素说,柳永马上要来了,不信你们可以亲眼看看。

柳永真的来了。周全说,今天感觉如何?柳永说,不疼了,就是痒。周全说,这就对了,痒表示开始长肉了。柳永说,我的免疫力向来不错,没想到这一回……周全说,你的心理负担太重,影响了白血球,加上天气太大。说着,周全要柳永脱衣裳,柳永看见旁边有那么多人,不肯脱。周全说,没啥,就两个脓疮,脱了,我拿电筒照照看。柳永脱了,周全把强烈的手电光打在了伤口上,柳永的两个癞蛤蟆一样的腋窝暴露在了与会人员的眼睛里。周全把手电交给他的情妇,自己则开始往柳永的伤口掩青霉素粉末。

不像是枪伤,像是烧伤。周全的情妇捂住鼻子说。

派出所对柳永的传讯是在幺师馆子的酒桌上展开的。派出所的人没有一个是乌镇本地人,说起来与柳永也算是朋友。小贾所长跟柳永学过写诗,管户籍的小羊最喜欢听柳永弹吉他,他们都是柳永的崇拜者。他们想借喝酒,传讯柳永。他们还让柳永带着吉他,为他们弹了一曲《红河谷》。柳永喝多了,把自己恋爱的遭遇给两个警察说了,两个警察不信,要柳永脱了衣裳把伤疤给他们看看。柳永脱了衣裳,给他们看了,并把一大口酒喷在了伤疤上。

从幺师馆子回来,柳永被杜尚堵在了美人蕉背后。杜尚有些夸张地说,好啊,居然不肯跟我说实话,去了北京,回来吭都不吭一声!

我是去了北京,我还去了纽约呢!柳永醉了,倒在了美人蕉丛中。

柳永捂着嘴从操场回来,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着。鲜血混合着热气腾腾的汗水发出淡淡的尘埃的腥味。

站在美人蕉前面砸核桃吃的杜尚看见了,老远问柳永,咋搞的?来月经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正在葡萄架下跟几个未婚女子诉说做女人的艰难苦楚的秦裁缝听见了,转过头说。

柳永没在意杜尚的玩笑话,跑过来要杜尚闻他身上的气味。杜尚要他先把血揩了。柳永说出了点牙血不要紧,要趁热打铁。边说边把身子往杜尚鼻子底下凑。杜尚做出警犬的样子在柳永身上嗅。嗅了又嗅。说只是有点普通的汗味,并没有狐狸的气味。柳永不相信杜尚的话,要杜尚再闻闻他的腋窝。杜尚说,没有就没有,有啥闻头?柳永突然抱住杜尚,想把他夹在腋下。你把血糊到我颈项上了!杜尚挣脱柳永说,哪有这样求人的?

秦裁缝走过来,看见两个男人身上都是血,哇哇直叫。

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杜尚活动着颈部说。

你的门牙掉了!秦裁缝对柳永说。

我晓得。柳永说,遭篮球打掉的。

缺牙巴,坐上席,丁圪子落到裤裆里。杜尚逗乐说。

那天晚上,柳永失眠了,分分秒秒都在想他的腋窝,想他腋窝的气味。柳永自己也厌恶那种气味,从未把自己与那种气味连在一起。柳永不相信自己身上会有那样的气味,柳永知道那种气味只有来自遗传,而他从未在自己家人身上闻到过那种的气味,也从未听自己家人说起过那种气味。

晨雾还未散尽,柳永就独自去了江边。带着一头乌镇的雾水,在碧绿的江面上打过几个水漂,柳永倒清醒了,并感觉到了暂时的解脱。

柳永把解脱感告诉杜尚,解脱感就消失了,柳永又陷入了猜疑的焦虑与痛苦。

为了把自己腋窝的气味弄个水落石出,柳永当天上午就离开乌镇,回到了县城,并走访了所有与他同床共枕过的人。主要是几个男同学,男朋友。他们有的是柳永儿时的玩伴,有的是柳永的中学同学,有的是柳永的诗友,大都与柳永睡过觉,有过肌肤之亲,应该说熟悉柳永身上的气味。他们都说他们不曾在柳永身上闻到过那种的气味。他们说他们敢发誓。他们说他们只在羊莉身上闻到过那种气味,比大粪还要臭,与柳永身上普通的汗味是两回事。

好朋友的话让柳永得到了一点安慰,也让柳永多少感到了一点失望。柳永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杜尚、李铁、刘德华那些同志,还是该相信陶李蕾这个

在县城南门外涪江边长久地彷徨之后,柳永走进了杏花街一家诊所,想咨询咨询他身上的气味。医生是个独眼,柳永没有脱了衣裳给他看,只是把情况讲了讲。独眼要柳永察看察看腋毛,看看腋毛有没有粘连在一起,上面有没有像凝固的胶液一样的白色的东西,有的话,就有狐臭。

柳永没有让独眼当场察看,自己也没当场察看,而是跑进了日杂公司的公共厕所。在熏天的大粪臭中,柳永捞起衣裳,用指甲刀剪下了一撮腋毛,腋毛果然是粘在一起的,果然有凝固的胶液一样的东西,而且是白色的。

察看的结果犹如五雷轰顶,让柳永失去了知觉。柳永靠在沾有干粪便的砖墙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柳永忘了自己后来是怎样走出厕所的,又是怎样跟李铁到清真馆子喝酒的。柳永只是隐约记得日杂公司厕所外面那棵桉树在不住地旋转,树下石墙边有个少女在呕吐,吐出的东西牵在手头,像一匹紫色的绢,有好几米长。

带着暗淡的星光和浓浓的酒意,柳永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老家。

柳永冲出门,把母亲给的钱扔在竹林旁的石阶上,刚要爬上村子背后的土路,仰面看见了牵着牛回来的父亲。父亲一身是泥,牛也一身是泥。柳永白了父亲一眼,没有说话。父亲说,把钱捡起来,去做手术。柳永又白了父亲一眼。柳永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猫科动物看人时常有的光,纯粹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父亲说,莫使性,把钱捡到,做了手术就对了!说话时,牛像舞长蛇一样甩起尾巴,泥点溅到了柳永脸上。柳永说,不管你的事,不是你遗传的!说过,柳永爬上土路走了。

母亲追上来,在后面喊,叫你把钱拿到你就拿到,使啥子性?我和你老子都晓得,男的沾上那号气味,总叫女娃子嫌弃,就算是我造的孽,你总得把钱拿到!

我不在乎钱,我只在乎身体。柳永说。

柳永头也不回,开始小跑,边跑边落起泪,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母亲一直追出村子。

柳永到县城找到在税务局上班的李铁,把根根底底告诉了他。李铁不相信,要柳永脱了,他再闻闻。李铁说他还是没有闻到那种所谓的气味。不知道李铁是真没闻到还是假没闻到。也许李铁从未闻过那种气味。也许李铁根本不知道那种气味是哪种气味。柳永对着镜子,用小剪刀剪下一小撮腋毛交给李铁,以证明自己真的有那样的气味。李铁看了腋毛,又脱了衣裳与自己的比,果真不一样。但就是把不一样的腋毛凑到鼻子上,李铁也没有闻到什么异味。柳永说,女人鼻子灵,可能只有女人才闻得出来。李铁说,未必每个女人都闻得出来,说不定只有陶李蕾一个闻得出来。

李铁的舅舅是县医院的医生,柳永要李铁叫他舅舅帮忙,找个可靠的外科医生把他腋窝的肉割了。李铁告诉柳永,现在没必要动手术了,现在发明了一种针,打一针可以管几年;现在甚至连针也可以不打,洒一种叫西施夏露的香水就可以了。柳永说,哪个男人家洒香水?又不是老外。李铁说,你晓得老外为啥都爱洒香水?老外都有狐臭。柳永说,这我还不晓得?鸦片战争时,我们中国人对洋鬼子最感性的认识就是长毛和狐臭。李铁说,哪你觉得打针如何?柳永说打针可以,要李铁带他去县医院找他舅舅。

李铁的舅舅说县医院没有那种针药,全国都没有。长着罗腮胡子的李铁舅舅说,哪有那么好的灵丹妙药?不过是非法行医者骗人的把戏!

柳永没有立即手术。柳永又回了一趟乌镇。

两天后的一个晌午,经李铁舅舅介绍,饥肠辘辘的柳永被两个陌生医生带进了一间阴暗破烂的老房子。陌生医生一老一嫩。老的瘦瘦的,戴着眼镜,像个卡通老人。嫩的十分壮实,上嘴唇长着青油油的胡须,脸和眼睛都还没脱稚气。躺在用两张办公桌搭成的简易手术台上,还没有施麻药,柳永就已经麻木了,没有一点对疼痛的联想,也没有本能的恐惧。拉砂石的手扶式拖拉机从后窗外面开过,冒出的浓烟从挂满破报纸的窗户飘了进来,柳永闻到了呛人的柴油味。

局部麻醉过后是长久的等待。在略有一点迷糊的等待中,柳永听见水龙头上自来水流淌的声音,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卡通老人咳嗽的声音,老鼠跑过天花板的声音。柳永似乎还看见普通的电灯光在这些声音干扰下的晃动。

手术是冰凉的。陌生的医生的眼光是冰凉的。器械是冰凉的。手是冰凉的。涂在柳永腋窝的酒精是冰凉的。手术刀划开柳永的肌肤发出的吱吱声是冰凉的。柳永的上半身是冰凉的。天花板被雨水浸泡后发出的白色的霉芽是冰凉的。柳永记忆中的美妙绝伦的陶李蕾是冰凉的。空气是冰凉的。

听李铁的舅舅说,你是乌镇的人?卡通老人问柳永。卡通老人的眼睛贼亮贼亮的。柳永嗯了一声。乌镇我熟悉,我在那里搞了将近十年,你是乌镇哪个家的?卡通老人说。柳永说他不是乌镇本地的人,他是县城的人,他是读书出来分在乌镇的。卡通老人停下手术刀,问柳永认识乌镇供销社的夏青不,说他跟她好过,而且是那种真正的好。柳永说,你说卖五金的那个老婆子?认识,她爱吃水烟,是不是?。卡通老人还跟柳永提起过乌镇那棵著名的枇杷树和一个叫张德李的落魄秀才。柳永见过酒鬼张德李,书法家张德李,现世宝张德李,帮人写字刻碑,哪里有酒哪里喝,逢酒必醉,醉必倒卧街边,尿了裤子也不晓得,有时还亮出萎蔫的生殖器。

卡通老人说割了就没有一点气味了。要柳永尽管放心。卡通老人把从柳永腋窝割下的一块肉夹在镊子上给柳永看。是橘黄色的。柳永问卡通老人他身上的肉为啥是黄色的,卡通老人说是因为汗腺分布过于集中。卡通老人告诉柳永,狐臭就是因为汗腺分布过余集中引起的。柳永想肉被汗液浸泡久了,就变黄了。卡通老人问柳永是不是在耍朋友,柳永又嗯了一声。卡通老人说这几天他做了好几个汗腺切除手术,都是耍朋友结婚的。

柳永问卡通老人做一个手术好多钱,卡通老人说正式做的话,要收五十块,柳永是李铁舅舅打了招呼的,属于帮忙,只收三十块钱的材料费。卡通老人要柳永尽管放心,保管他女朋友再也闻不到他一点气味。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连打扫战场才用了半个小时。除了听见声音,从开刀到缭针,柳永都没有什么感觉。从手术台上下来,柳永又看了一遍从他腋窝割下的黄肉。看着两片并未带血的黄色肌肤,柳永是恨爱交加。恨它阻止陶李蕾与他亲近,爱它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吊着两个膀子走出医院,柳永的两个眼睛很久都无法适应那满街的白亮亮的阳光。在残余的麻醉中,柳永表面平静的心绪底子里其实十分地复杂。气味除了,腋下却多了两块伤疤,柳永不知道陶李蕾能不能接受多了两块伤疤的他。

柳永带走了从他身上割下的那两块黄肉,并在李铁的阳台上悄悄风干保存了起来。

十一

都知道了,柳永最终没能与陶李蕾结婚,柳永最终与陶李蕾的女友小薇结婚了。娶了小薇的柳永就不叫柳永了。娶了小薇的柳永就叫柳亚非了。陶李蕾未能履行她的诺言。或者说,陶李蕾未能履行她通过小薇传达给柳永的诺言。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想,小薇替陶李蕾履行了她的诺言。

小薇不是陶李蕾的同学,也不是柳亚非的同学。小薇比柳亚非和陶李蕾低两个年级。小薇说不上美,也说不上丑,说不上胖也说不上瘦,说不上性感也说不上不性感,说不上有气质也说不上没气质。小薇不极端。小薇贤惠,温柔。

小薇没有上考上大学,接班在邮电局做话务员。

在饱经伤口感染的折磨之后,怀着对陶李蕾身体的渴望,柳永去了省城。柳永在省城未能找到陶李蕾。单位放假了。人都是怪怪的。煤炭燃烧后的粉尘落满了大街小巷,连书店玻璃柜里的儿童读物和女学生裙衫里的小奶子也未能幸免。在返回的列车上,柳永痛苦地弹着吉他,引起了便衣的注意。短时的拘留和盘问让柳永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柳永预感到了什么,唱着“LOVE IS OVER”回到了县城。

见到小薇,柳永哭了。柳永脱了外衣给小薇看他的丑陋的伤疤,掏出信封给小薇看从他身上割下的肉。小薇说陶李蕾回来了。小薇表情沉重。柳永问小薇陶李蕾在哪里,小薇说她也不晓得,她也是听陶李蕾的妈妈说的。

柳永找到陶李蕾的家里,陶李蕾家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花猫在天井里吐着白沫。柳永仰天呼喊陶李蕾的名字,吓落了好些指拇大的青广柑。

走陶李蕾家出来,柳永碰见了陶李蕾的妈妈。陶李蕾的妈妈提着一袋土豆,像是刚从菜市场回来。陶李蕾的妈妈是个著名的老妖精,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还绕着水蛇腰。陶李蕾的妈妈看见柳永,装着没看见。柳永冲着陶李蕾的妈妈喊了声妈妈,陶李蕾的妈妈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装着没有听见,屁股一扭就消失在了老房子。

找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不见陶李蕾的踪影,柳永只好再次去找小薇。看见柳永痛不欲生的样子,小薇把她的肩膀交给了他靠,并告诉了他陶李蕾躲避他的真相。

在小薇的带领下,柳永在一家咖啡屋找到了陶李蕾。陶李蕾一个人在喝白酒。小薇没要咖啡,也没要茶,小坐了片刻就走了。小薇一走,柳永就站了起来,而且没有再坐下。在昏暗的灯光下,柳永的眼里透着猫科动物独有的眼神。陶李蕾有些招架不住这种眼神,起身想逃跑,被柳永拦住了。无奈陶李蕾只好重新坐下。柳永要了白酒,与陶李蕾平分。陶李蕾没有推辞,一饮而尽。陶李蕾没有说话,甚至看也没看柳永。酒后,柳永掏出一个信封,把从他身上割下的那两片肉展示在了陶李蕾面前。

那天晚上,柳永跟陶李蕾在雨中几乎谈了一整夜,散了一整夜的步。陶李蕾反复诉说着她拒绝柳永的理由。陶李蕾的理由是她妈妈不喜欢柳永。柳永没有追问。那些理由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苍白而密度不足。陶李蕾又说她是叶公好龙,她爱的是纸上的柳永而非现实中的柳永。柳永听得懂。柳永说他听不懂。柳永知道她在给自己找借口。那天的夜晚漆黑,雨也漆黑。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彼此看清对方的脸。沉默,或者说话,他们的脸都是黑的,身体也是黑的,一个影子。他们说出的话也漆黑。没有冲动。柳永很勉强地抱了陶李蕾。陶李蕾没有拒绝。柳永没有一点肉体的感觉,抱到的全是雨水。

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彻底绝望的柳永离开了陶李蕾,回到小薇失眠的怀中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十二

1989年过去了。很多年过去了。很多年过去了,乌镇在有过短暂的繁荣之后,出乎意料地萧条了。包括杜尚和秦裁缝在内的很多人都离开了乌镇。马家杂货店改成了麻将馆,石家麻将馆改成了野菜收购点,幺师馆子改成了土豆堆放处,韩家茶楼和汤家馆子干脆敞开门闲着,任苍蝇在发霉的桌子上堆积,任麻雀在长了青苔的阶沿上飞飞落落,只有戴家早晚门市部和曾家馆子在镇政府官员的扶持下勉强开着。在乌镇,很难再看见七彩的气球、装满各式各样小商品的汽车、弥漫着强烈五香味的麻辣串和兜售情人卡的小商贩。学校的学生从原来的几百锐减到了几十。什么时候周记诊所和肖家竹器店门口都长起了劐麻和臭老婆子,谁家的猪大摇大摆地在下街子漫步,还不时叼吃着零食。即使逢场天,街上也没有几个人,偶尔有一两个卖假皮大衣的外地商贩在信用社门口铺开塑料布,把看上去光洁柔软、酷似羊皮大衣的Y货摊在上面。但没有商量的贼雨和乌镇人齐刷刷的拳头,很快就让这些胆大妄为的外商流着鼻血落汤鸡一样离开了。

柳亚非写诗写出名了,但柳亚非没有离开乌镇。柳亚非去了县城、省城、甚至京城,但又回来了。柳亚非的身影像是乌镇永恒的风景。柳亚非在肖家竹器店订做高靠背的藤椅,在夏家五金门市部买电灯泡,在薛家豆腐店打豆浆,在戴家早晚门市部门口买葱葱蒜苗萝卜白菜,在邮电所寄信取信,在二道坪的麻柳林读书散步,在距乌镇六里地的仙女堡钓鱼……柳亚非会把京城省城的灰、县城的泥带到乌镇,也会把乌镇的泥带到县城省城甚至京城。当然,带来带去的还有他的诗。柳亚非有两个家,一个是小薇在县城的,一个是他在乌镇的。有时柳亚非去县城,更多的时候是小薇来乌镇。小薇喜欢乌镇的雨水和萧条。

有一年枇杷熟了的时候,柳亚非为小薇和女儿巧买下了乌镇那棵著名的枇杷树上所有的枇杷。小薇最爱吃枇杷。巧也爱吃。那一年的枇杷个虽小,但特别甜,水分特别多。吃枇杷的时候,小薇问柳亚非还记得陶李蕾不。你问这个,枇杷把你吃醉了?柳亚非说。小薇说陶李蕾去德国了。说过开始看柳亚非的表情。柳亚非给女儿剥着枇杷,没有表情。陶李蕾到德国去了,就在上周。小薇说。是出差,还是定居?柳亚非问小薇。小薇发现柳亚非表情十分轻松。是访问讲学。小薇说。讲学?讲学好。柳亚非说,语气像是有些不屑。你是真把她忘了,还是把她藏得更深了?小薇说。吃着枇杷的小薇,脸上洋溢着光彩。你感觉呢?柳亚非吐出一枚枇杷核儿说。

小薇没有说她的感觉,倒是她的宝贝女儿巧说了。巧说,爸爸才不会把别的女人藏在心里呢,爸爸心里只有我,因为我是乌镇公认的头号美女。

巧的话让小薇笑得打了枪,把甜蜜的子弹射在了柳亚非的脸上,以至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柳亚非的长了雀斑的脸偷偷地红了。

也许是真的吃醉枇杷了,小薇竟然拿出陶李蕾的相片给柳亚非看。都是1989年以后的。都是柳亚非从未看见过的。照片中的陶李蕾微微胖了,但更成熟了,更有气质了。柳亚非一眼就发现了陶李蕾身体里魔鬼一样的成分。它是陶李蕾的灵魂和核心。小薇说这些年她一直都与陶李蕾有联系,先是写信,后来就是打电话,偶尔也见面,在省城,或者在县城。小薇说陶李蕾很少在她面前提起柳亚非或者柳永,即使偶尔提起,语调也都是淡漠的。小薇说这些年陶李蕾也跟几个男人好过,但仅仅是好,没有结婚,而且好也是一时的,没有一个长久。

小薇说话的时候,柳亚非眼睛看着怀里的巧。巧吃着枇杷就睡着了。

亚非,桃李蕾说她离开你,并不是因为你身体的缺陷,也不是因为她妈妈的阻拦,她说她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她对你是叶公好龙。

也许爱情都是叶公好龙。柳亚非说。

这些年,你没有背着我去见陶李蕾吧?小薇问柳亚非。小薇像是真的吃醉了枇杷,谈性越来越高。小薇有一次喝了酒,也这样问过陶李蕾。

柳亚非说,你觉得可能吗?

我觉得不可能。我量你也不敢。陶李蕾也不会。小薇说。

然而事实上是,这些年,柳亚非一直背着小薇在与陶李蕾见面,而且还时不时地上床。就在上周,陶李蕾出国前,他们还见了面。陶李蕾跟小薇通电话的时候,柳亚非就在她身上。

[此贴子已经被女眉女夭于2005-11-12 14:55:5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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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抢沙发。

再慢慢看

问好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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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24: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板凳(啊啊,正写着被抢了沙发)。
阿贝尔也来了,欢迎!
知道你散文好的,这个仔细看了再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10 10:25:36编辑过]
人若总撞在形式上,便永远走不进内容,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只要我讲,你就记着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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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26:40  | 显示全部楼层
蔷薇在此?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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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27:20  | 显示全部楼层
如雷,多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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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28:30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朋友介绍来的。这里热闹,来赶集瞧热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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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有空上QQ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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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39:10  | 显示全部楼层

跟着蔷薇顶.使劲顶.

一雷同学,阿兄的散文小说啥都是强的呢.

曾经忆起,今又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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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0:44:45  | 显示全部楼层

用细致的环境描写营造气氛。我在想作品的题目与文章的关联,是要表达那个年代柳永不计后果的激情吗?主人公个性刻画的挺鲜明的:)继续等看

♡今夜无眠,星空依然灿烂.昏黄的街灯伴随这苦涩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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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0 11: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深谢飘岛赏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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