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一生
我相信她年轻时是有梦的,那些梦一定也是五彩缤纷。就如同许多文明遗址一样,鼎盛繁华都经不住时光的剧烈磨蚀,慢慢消失,最终永不再现。
更何况,她仅仅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
从时光深处一路走来,这张曾经色彩鲜艳的照片已被打磨成模糊不清的黑白面孔,收获着满把抹也抹不开的皱纹,这些或粗或细的皱纹就如同一张纵横交错的卦图,一丝一缕都是故事。其卦意却只能是:青春不再!岁月无情!人世苍桑!人情淡薄……
我曾经试图猜测她的年龄,但很快,我放弃这个忘念。她是不需要年龄的。我听说,女人是一种视年龄为生命的动物。其对年龄的敏感不亚于对生命不可知的敏感。而她,是否连年龄也忘了呢?
也许,她的年纪并非苍老,可是她看起来真的老了。老到足有七十高龄。满头银发时常被风吹得逢乱不堪,每个细胞都有着岁月雕刻的痕迹。最重要的是,她竟然以如此高龄走出家门,风里来雨里去的打短工。
人家是少年打拼天下,壮年养家糊口。那么,暮年的她呢?
远远的看去,她的腿脚是那么的笨重,同样的活年轻人干起来机敏利索。她却举止僵滞:就算每次完成一个下蹲动作,都是千难万难,是不是那些关节都失去应有的润滑?而每次起身,她那瘦弱的身子更是仿若万斤。
担着同样的任务,拿着同样的工钱,那些年轻力壮、腿脚灵活、头脑清醒的人便时常毫不留情的责骂老人,责骂她不灵活、责骂她老糊涂、责骂她碍手碍脚……责骂,她的不年轻。
每当这时,老人就更加惊慌失措,更加无所适从。更加,凄惶无助。
老人的事情做得真的不漂亮。不仅慢,还时不时出点差错,而这些责任是要一起完成的人来分担的。谁有理由指责他们对老人的无情呢?甚至,领导特别分派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密切注意老人的工作质量以免出现不必要的差错。
我默默关注着老人,行使着我的监督大权。
渐渐地,我从他们的闲聊中了解到老人的身世:年轻丧夫,独自拉扯大儿子。等到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却再也不要白发老娘了。一个多么老套的故事啊。偶尔,我也会凑到老人的身边一边帮她干活一边和她闲聊,拉拉家常,我看到每当老人谈起她的孙子的时候,总是立马神彩飞扬起来,满目慈光,就和天下任何一个祖母一模一样;但我却从来没听过她的抱怨:对生活的抱怨、对“不孝子”的抱怨,对,责骂她的年轻人的抱怨,一个字也没有。
每当,老人对工作中出现的不理解提出疑问时,得来的答复总是不耐烦的责备。这时候,我会悄悄走过去,耐心地讲解,直至她明白。此时她看我的眼神是充满感激充满慈爱的,我相信就如同她看她孙子的眼神一样,令人不敢承受,直想逃走。她是否知道,我这么做其实只是尽我的本职罢了?只是,我真的担心她会因为自己的衰老失去这份工作,我想不出她去哪里还能有人肯雇用她了。尽管,以她的年纪,别的老人几乎都在家里儿孙绕膝,摸摸小牌,打打瞌睡。只有她,还要出来继续发挥余热。
一天,老人犹豫着走到我身边,摸索半天,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块自制的糕点给我,拿在手上尚有余温:
“吃,我做的……”
老人热切地看着我,我打开纸包,不得不在她的眼光下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很甜,显然放了极多的糖。我笑着对她说,好吃。
老人笑了,是那种天下祖母般最慈爱的笑。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从此,老人很彻底地走出我的视线,再也不见她年迈的身影。
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再也没人肯雇她干活了。
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她的那些工友,得来的答复令人振惊不已:老人死了,死于咽癌。更振惊的是,老一一直就知道她这不治不症,但她从未采取任何治疗措施。
“对她来说,死比活更享福”有人如是说。
有时候,死去真的比活着容易。我也这样想。生的时候,老人家从不抱怨,也从不企怜。一切顺其自然。便如蝼蚁,自生自灭。我相信,我令愿相信,她离开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这么多的疾苦。那个世界是充满爱和幸福的吧。象她自制的糕点一样清香甜蜜。她那失去润滑的关节一定灵捷利索了,曾经浑浊的眼晴也必然明晰清朗。
再也没有人责怪你的老迈了,是吗?阿婆?
在这个寂静的午后,请让我这个俗世的匆匆过客用一点点时间来想你,来疼你,来爱你。让有缘看到这些字的人也花一点点时间来想你,疼你,爱你。
一起爱一个不知名姓的孤苦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