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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 穆 的 春 天
文／周黑子
关于银城
我是在三月离开银城的。在这之前，我在这个城市居住了整整四个月。
头一年的深秋，我来到银城。那时，我对银城一无所知。我对银城的了解，完全来自于我的朋友，狐狸中尉笔下悠美的文字。狐狸中尉以他的生花妙笔，把银城的美丽，描绘得美仑美奂，以至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到了让人怀疑其真实性的地步。事实上，当我来到银城，从火车上下来，踏在银城土地上第一步时，才发现，银城惊人的美丽，比狐狸中尉的描绘还要精彩一万倍。
居住在银城的四个月时间里，我几乎像一头冬眠的狗熊，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简朴的住所里。偶尔的外出，是为了参加狐狸中尉发起的聚会，或者到火车站旁边的市场购买食品。我穿得棉滚滚，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走进走出，周围的人早已对我熟视无睹，没人在意我这位来自远方的异乡人。
银城是个迷宫般的城市。她的每一个街口，不是十字，也不是Ｔ字，而是像蜘蛛网一样朝四面八方延伸。一张又一张这样的蜘蛛网，构成这个城市的交通，常常让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找不着北。我花了大约半个月时间，才初步能在银城辨别方向。好在这个城市不大，在一个蜘蛛网里迷失了方向，只要自己勤快点，多走上几步，就能找到另一个蜘蛛网，然后慢慢就能找回家。
我常常在午后，穿过跨过冰封的伊敏河上面的大桥，到成吉思汗广场去。这个城市，据说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故乡，所以建起成吉思汗广场，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我离开时，银城还是一派冰天雪地。遥远的西伯利亚，还在朝银城源源不断地输送刺骨的寒流。我离开银城的目的，就是到玛穆去。我在银城蛰居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去西山空军基地看望狐狸中尉。狐狸中尉常常，在他们基地门前的一个小馆子里面宴请我们。所谓的我们，包括我、晓锋、十六棵、艾伦（有时叫艾伦那）。后面三位是银城为数众多的某个摇滚乐队的成员，他们正处在年轻、躁动和血气方刚的年纪。
喝酒的时候，狐狸中尉绝不会穿军装。这也许是他摆脱部队呆板生活，和各种清规戒律的最好方式。他喝酒的时候，就像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自由职业者那样，自在而从容。他一边喝着白酒，一边给这支年轻的乐队修改歌词，神情仿佛资深的音乐人。
狐狸中尉对我说，春天就快来了。在你回南方之前，要没事，到玛穆去走走、瞧瞧。
他没告诉过我，玛穆在什么地方。其实这无关紧要。就像当初，我并不知道银城是不是如狐狸中尉描绘的那般美丽。
圣河的声音
确切地说，银城是一座北方小城。摊开中国地图，在公鸡的鸡冠部分，中、俄、蒙三国交界处，有一个叫海拉尔的城市，她就是我心中的银城。银城，是我为这个美丽的小城，专门起的名字。我想，每一位像我一样，来自南方的人，只要来过这个城市，住上一段时间，都会同意我的命名的。这个城市担当得起这么一个圣洁的名字。
打银城流过的河流叫海拉尔河，她是蒙族母亲河额尔古纳河的上游。海拉尔河的支流是伊敏河，伊敏河从银城穿城而过，把这个城市分成河东河西两个部分。
就像把海拉尔命名银城一样，我把额尔古纳河命名为圣河。蒙古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之一。她的伟大，不光在于她孕育了，成吉思汗这样雄才大略的千古帝王，更在于他们建立了有史以来疆域最宽广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这个伟大民族勇往直前的，我不得而知。但孕育了这个伟大民族的河流----额尔古纳河，完全有资格像印度的恒河一样，成为圣河。
我不远万里，从南方而来，就是为了聆听伟大圣河的声音。这个声音穿越我三十多年的生命，时时刻刻在召唤着我。
关于滨洲铁路
你常常说，要穿过长长滨洲铁路线，千里迢迢来看我。你常常说，要冒着巨大的风雪，历尽千辛万苦来看望我。然而，我告诉你，这不可能。就像我不可能在这个冰封时节，聆听到圣河的声音一样。
请你原谅，我不会说对不起。
我只想说，亲爱的朋友，请接受我的祝福和感恩。感激你在过往的某些时光，曾经历尽千山万水，抵达过我的生命。
当我独自一人沿着滨洲铁路，坐在从海拉尔去满洲里的火车上时。我承认，我在那些时刻非常想念你。我在北方与世隔绝般地生活了四个月。在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我常常于午夜时分，独自像幽灵一样，穿行在阒无一人的街道。我会拍拍街头冰雕，叨念：玫瑰玫瑰！你说，我能不想念你吗？
滨洲铁路是北京通往莫斯科的最重要路段。铁路线从东面的哈尔滨逶迤而来，越过巍峨的大兴安岭，然后再穿过辽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出了国门，越过蒙古高原，越过贝加尔湖，越过广袤的西伯利亚雪原……。
我在从海拉尔开往满洲里的火车上想念你。我想，这穿越雪原的这一段路程，应该是滨洲铁路最精彩、最迷人的一段。我在这段路程经历了北国漫长的黎明，也见证了最壮丽的日出。鲜红的云朵在东边的天地间涌动和聚集，她们清新而明丽，像豆蔻年华的少女生动而活泼的脸庞。雪原像有红色的雾气在升腾。云朵与雾气互相缠绕，像是天地在交合。雪原的初升太阳像初生婴儿，火热、娇柔、纯净而生机勃勃。
到达边境小城满洲里时，是早上七八点钟光景。蓝天辽远、阳光灿烂。气温零下二十到零下十五度之间。这是滨洲铁路的终点，如果过了国门，继续西行，便是伟大的俄罗斯了。关于俄罗斯的伟大与不朽，我会在其它的文章里提到。在这里我只想告诉我的读者诸君，这是一个宁静而清洁的美丽小城，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莫尔道嘎的冬天
如果我要说，莫尔道嘎是大兴安岭深处，最美丽的小镇，估计不会有多少人站出来反驳我。这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南方已是阳春三月了，然而这里还是冰天雪地。
每天只有一趟火车从山外开进来。这是个两三万人口的林间小镇。小镇的人们以伐木为业。他们住在仿木刻楞房子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惬意生活。
我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十点时分，东北的的天亮得早，也黑得早。夜晚十点左右，于过惯夜生活的南方人来说，还早得很。但是，对于生活在寒冷的大兴安岭里面的人民来讲，这是深得不能再深的夜晚了。
我居住的鸡毛小店店主，是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她是一位林业小队长的妻子。她亲自到火车站拉客人。客人除了我，还有两三位肩负蛇皮袋的本地中年男人。女店主告诉我，她的家庭旅馆收费很低，火炕很热，八元钱一个晚上。我把行李放下之后，在店主的指点之下，到小镇上的一个小面馆吃了一大盘饺子，还喝了二两本地产的烧酒，那个晚上我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醒来，已是早上十点钟左右。外面阳光灿烂。天空呈一派深邃的瓦蓝，辽远而纯净。小镇的街道宽大、洁净。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桦树，像静穆的士兵。姑娘们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生机勃勃地迎着阳光。在十字路口处，有小贩在叫卖他那些采自大兴安岭的果子，和一些质朴的手工编织的花篮与菜篮。
我出了小镇，到山上去。大兴安岭的山岭有些像南方的丘陵，与我心目的巍峨相去甚远。逮住一个当地人问：这就是大兴安岭吗？人家一脸疑惑：难道这不是大兴安岭，你说是什么岭？从山脚步行到山顶，步行时间不会越过半小时。积雪大约二十公分厚，在皮靴下面吱吱作响。
半山有林业工人作业，他们穿得厚厚的，在阳光下面工作着。有的开锯，有的搬运，忙得有条不紊。他们的脸在阳光下，呈质朴的黝黑，我觉得他们很幸福。
从山上往下看，整个小镇尽收眼底。除了主街上有些楼房，其余的全是古朴的木刻楞房子，房子周围是宽阔的木栅栏围就的园子。每个园子前面都有一个门楼，上面有红色的对联，跟洁白的积雪对比，显得很打眼。这时节正是小镇人们做早饭的时候，千百条青灰色的炊烟，像无数旗帜，从木刻楞房子上冉冉升起，汇成雾霭和云朵状，在莫尔道嘎小镇上空飘飘荡荡。
冬天的莫尔道嘎，就是一个圣洁的童话世界！
关键词>>>莫尔道嘎:南有“西双版那”，北有“莫尔道嘎”。 “莫尔道嘎”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出发”。当年成吉思汗从这里出发率军西征，莫尔道嘎因此得名。莫尔道嘎地处我国大兴安岭腹地，面积2万多平方公里，这里有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河流密布，山峦起伏，一派世外桃源景象。
满归之夜
满归的夜晚充满祥和。夜行列车把我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点多钟。跟莫尔道嘎一样，同样每天只有一趟火车抵达满归。这是茫茫大兴安岭深处最北的一个火车站，铁路在这里结束，不再向丛林深处延伸。再往北，就得穿过茂密的落叶松和白桦林，穿过厚厚的冰雪，才能到达北麓的漠河北极村。
满归的夜晚，天空低得伸手就能摘到星星。星星密得像河滩的卵石，互相簇拥着、亲昵地发出幸福的呢喃。一出火车站，他们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闪烁，几乎让人分不清他们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地上的街灯？也许满归之夜的美丽，在于她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夜空就仿佛一块被月光照耀的缀满反光片的布幕。亿万颗亮点闪闪烁烁，争奇斗艳。
然而，满归留给我的不泯印象，远远不是满天浩荡的繁星。景色再美丽，都与已心灵无关。美景无非能短暂缓解远行者的疲惫。生命苍凉的背后，是不可言说的达观与顿悟。也许只有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孤单行旅，或者一次又一次的黑暗中的穿越，于浩远无边的雪原，发现前面有一豆烛光，才能深切地体验生命的壮阔。也许只有事隔多年，在我行将老去的时候，我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个名叫满归的遥远而孤寂的小镇。孤寂的小镇啊！记录我生命曾经苍凉的小镇啊！
我在旅馆住下。吃了一大盘酸菜猪肉饺子，浑身又热气腾腾了。朝老板娘打听，走过小镇的两个十字路口，就能找到网吧。小镇的深夜。静得连一只流浪狗也看不到。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只要能喘气的生命，都躲到土坑烧得暖暖的屋子里去了。我一个异乡人，可以不理会北方的习惯，去干我想做的事情。
小网吧的破旧超出我的想像，电脑破旧，网速奇慢不说，鍵盘和桌面肮脏得令人作呕。里面的空气污浊，充斥廉价的烟草味和刺鼻的酒味。一些半大的孩子，操着浓浓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对说耳麦骂粗话。我胡乱地查看了信箱和QQ留言，然后逃也似地出去。
回去旅馆的路上，在小镇的十字路口，遇到两位长面修身，楚楚动人的姑娘。尽管她们把身子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我依然能察觉到她们苗条的身段和动人的曲线。她们拉着我的手说，先生，只要一百元，今晚我们就属于你。我们的皮肤很嫩滑，乳房很饱满，不信你可以摸摸。一百元不多，你们南方人不缺这点小钱。
我对她们说，我对她们美丽的身体很感兴趣。只是，我实在出不起这个钱。后面的路还很长，我得节省每一块硬币。离开时，我回头看见她们还在寒风中等待，时间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她们还能等到自己的客人吗？可怜的姑娘，你是我的姐妹，我的亲人呐！
玛穆在哪里
其实，玛穆是个子虚乌有的地方。也许狐狸中尉不过随口这么一说，便产生了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我曾经试图在各种版本的中国地图上寻找这个地名，甚至连电子版也不放过，然而都以失败告终。玛穆也许是呼伦贝尔草原的某个偏僻的小村庄，也许是大兴安岭深处某个无名的山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玛穆一直在远方吸引和召唤着我，
我在北国冬末春初的日子，一直行走在去玛穆的路上。在路上，我偶尔也停下来，朝别人打听玛穆的方位，人们各执一辞，说法不一。比方说，我在从满洲里穿越呼伦贝尔大草原，经过冰封的呼伦湖时，一位从蒙古包里探出头来的蒙族小伙子，热情地请我到蒙古包里作客。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向他打听玛穆的方向。他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语，十分肯定对我说，玛穆就在呼伦湖的南边，他舅舅就住在那里；而在大兴安岭深处的根河市，一位猎人则信誓旦旦地告诉我，玛穆是中俄交界处的额尔古纳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甚至我投宿的小旅馆的老板，也许出于取悦我的目的，居然说玛穆是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伐木点，等到春天开化时，他就带我到那里去看看。
其实就算我真正找到玛穆又能怎么样？也许真是一个小村庄，有一些东歪西倒的木房子，一些乏善可陈的风景；或者压根就是一个无名的山头，积着厚厚的雪，看不到雪下的植物，连像样的树林也没有。我想，我的旅行不仅仅是为了到一个叫玛穆的地方去。玛穆就在我的内心，我走到哪里，玛穆就在哪里，难道那样不更好吗？
我记得在小镇莫尔道嘎停留时，曾经遇到一位从伐木点下来的张姓伐木工人。他请我喝酒，喝到微熏时，就手舞足蹈地唱歌，显得万分豪气。临睡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一定要在春天来大兴安岭。他描述说，那时大兴安岭返春了，林子绿得令人心疼。漫山遍野开满杜鹃花，行走在树林中，青草和绿叶发出的气息，会让人沉醉。
我猜想，倘若我要朝打听玛穆的方向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告诉我，整个春天的大兴安岭都是玛穆。玛穆的春天就是大兴安岭的春天，大兴安岭的春天也是玛穆的春天。当然，事实上他会不会这么轻率地下结论，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想，如果这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个叫玛穆的地方，我情愿他就是春天的大兴安岭。虽然春天的大兴安岭是什么样子，我并没有见过。任凭我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大兴它岭的春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事实上，一切都无关紧要了。真的，玛穆的春天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我们走到哪里，玛穆就在哪里。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想告诉你的是，玛穆很远，也很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