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会游泳,也就提供了淹死的可能性,我们这里所有的男人几乎都会狗刨,也就提供了从渠里救人的可能性。
等我跑到渠边,张六的妈已经被三爹救上来,一圈人围了掐人中。
“醒了醒了,”有人这么说着,就听到有人哭,哭声是女人发出来的,刚才的惊吓让哭声凝固了,不是张六他妈,也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张六家只有从大到小七个儿子,没有女儿,儿子都不会放声哭的,一定是邻居女人哭了,吓的,或者是替她伤心,跳渠的人一般都是伤心了、绝望了、赌气了了才跳,邻居家女人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伤心绝望,又没有勇气跳渠,才借别人的事哭哭自己。
那个圈散了些,远远见几个邻居女人扶了张六的妈走向他们家院子,那个湿的女人软了腿拖在地上,却没有人背她走,还是拽死物似地拽着。他们家靠渠,跳起来方便吧,我想。
大人象轰麻雀一样轰走围观的孩子,孩子没心没肺地嬉笑着,从一个热闹中失望后,立刻找到了新的热闹,聚在一起就着原来的热闹玩起了别的,追过来绕过去地跟大人兜圈子,只有自己家有大人的,暴喝一声,只能喝回自己家几个孩子,别人家的的幸灾乐祸,继续骄傲地玩着,等自己家大人点到名字了,才悻悻地回家去。热闹因为我三爹救活了张六他妈,转眼就消失了。
爹跟娘去了辣椒地,我撞破了惠宁的头,并且可以一直站在这里咂摸那种死了人的热闹跟伤心,想着张六的眼泪,就痴呆了一般地傻着。
惠宁也来了,她二姐淑宁带着她来的,她们来晚了,就连热闹的尾巴也没有看到。
淑宁看到我收起一脸的傻笑,“你把我们惠宁的头撞破了,你赔!”
我退后了一步,把捏出了汗的龙骨推上前去,“给。”
“龙骨?”
“嗯。”
“刀子呢?”
“我有,”惠宁费力地从她的裤子口袋里掏小刀,我看到她的裤档破了,漏出了大腿上的一点肉,裤子是黄的确良的,贴的却是花布口袋。
我们躲了下午的太阳,在一颗小叶杨下用力刮那块骨头,太阳筛下来的影子,细细碎碎地撒了一地。小刀的背靠进我食指的肉里,忍着,脸热了起来。细小的白的沫被淑宁接在肮脏的手里,仔细地往惠宁的脑袋上按,惠宁就偏了头嘴巴里吸气,头发被她姐姐抓住往上提,半边脸也就歪着,咧了嘴。
正在我们聚精会神地忙活着的时候,听到劈啪的脚步响,声音紧张而且暗含了危险,刚才的兴奋立刻回应了这急促,我们三一起回头,就一起看到张六的妈在前面跑着,后面有两个女人追,再后面是张五张四等,那个女人很敏捷地跳了起来,冰棍一样,蓝色的褂子裤子在我们眼睛前晃了晃就“扑腾”一声,象麻花下油锅一般顺了进去,转眼就没有了。
渠上转眼就是一排人,然后就有几个男人鸭子样“扑腾扑腾”地往水里跳,来来回回地上来下去,岸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三个愕然地呆着,一种兴奋过度的颤抖筛糠般地从身体里一次次滚过去,大声告诉后来的孩子,
“就直接跳进去了,”
“连个泡也没有冒,哪摸去,”
“再也没有看到起来,连头发都没有看到。”
太阳懒懒地看着这一切,沉默地向西滑去,热闹被晒得疲惫不堪。渠又一次泄闸了,张六的妈被从二十米外的一个闸槽中拽出来,她藏在哪里,没有人再能违背她放弃生命的决定。
“她是愁死的”娘坐在土炕上纳鞋底,“嗤嗤”地扯着麻绳,油灯把影子晃呀晃的,她那叹息的声音就摇来摇去的。
“怎么是愁死的呢?我们都看到她是跳渠了。”睡在被子里,最适合讨论这事情。娘背了爹跟我们讨论这事,让我的困倦一下子就消失了。
“张大三年前娶媳妇,彩礼还给的痛快,然后盖房子分家,当奶奶了,张二去年结婚,彩礼不说了,盖房子要借钱了,张三连彩礼钱都得借了,还有张四张五张六他们呢?唉!”娘的声音很慢,中间总被扯麻绳打断了,听不出是同情还是漠然,但我想娘说的是真的,怎么办呢?我也发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