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天气少有的一段朗晴,气温也随之升高,若不是路边没除净的积雪提示,惶惑时还真以为是春天在悄悄走近。空气里渐渐有了暖意,连阳台窗子上每天早晨都会结的霜花也似乎有些时日未见了。其实就算结了霜花也只是玻璃窗下面那一小块,乌突着,象没调好的白色水粉,混乱地搅在一处,轮廓不很分明。而且太阳刚一出来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也总会悄悄遗憾一下。
少时住在乡下,那时候家里还没有暖气,冬天来时多半要以火炉取暖。炉上放一只已经被烟火薰得灰突突的大铁壶,很有些年月的东西了。铁壶里盛满水。劈好的木块在炉膛中烧得极旺,甚至铁炉边缘有些地方都变成红色,是铁匠炉里的胚具,散发出干燥的暖,烤得人脸熨熨帖帖。坐在一旁,那感觉有点象守着一樽欧式壁炉,只不过总有些烟气,装点得也没有那般的雍容典雅罢了。
一会工夫,铁壶里的水就呼噜噜冒出热气,薰得满屋子温温润润。一直都很喜欢也很怀念这样温润。父亲每天都会用滚开的水泡茶喝。他喜欢喝很浓很俨的红茶,我尝过,很苦。白亮亮的水流瀑一样倾进白瓷茶壶,热气涌出,萦绕满屋子茶香。有一丝暧昧的暖意。很快玻璃窗就扑上一层水气,再慢慢结成千奇百怪的霜花。蕉叶苇丛,山川河流,从淅淅沥沥的梧桐叶上雨,到瑟瑟风寒篱外梅花飘落。渡口的晓月,驴背的夕阳,最不可能生长在一起的植物,都有可能在同一幅画面上找到,而且还都能融合得那么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只要你肯天马行空地去想象。玲珑剔透,那才是世上最好的丹青妙手也画不出图画。
我和哥经常趴在家里湿答答的窗台上,数着刷成绿色的木窗格子,分哪一块是他的,哪一块属于我,然后各自编织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一块玻璃上结的霜花都不同,有的是椰林海湾,层层叠叠的叶子似乎是用了国画中的皴染技巧,再大写意般铺陈开,仿佛还有海风从迢遥的那一端迎面扑来,清清凉凉。有的则象是座落在丛林深处的古堡,幽深而神秘。紧闭的门窗让人更增遐想,那里面是否住着一个头发和乌木一样黑,皮肤象雪一样白的公主呢?我没见过乌木是什么样子的,但想来一定是黑而有光泽,是锦缎一样的美丽长发吧。白雪公主也是那么水晶一样的人儿。可是王子呢?热气氤氲,丛林深处那个渐凝渐聚的虚幻身影是否就是纵马而来的骑士?峰峦叠嶂,沉睡千年的公主在等着他唤醒。
阳光越来越足,窗上的霜花也在晶莹中慢慢消散。然而淡去的画面更给人以无穷的想象,或许美好的故事,结局总是这样烟雾般迷离吧。
哥总是占据一方,象个骄傲的国王,神气活现地统治着他王国里的臣民。他也总是把他的领土说得那么好,故事也编得让人惊心动魄,这让我很嫉妒。而且他还不时把版图扩张到我的地盘上来。因为我经常要抢着先占领一块带有花纹的玻璃。那块玻璃上结的窗花最是特别,图案和纹络都是其它玻璃上没有的,所以哥觊觎。其实哥也不会总这样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他经常会跑到外面和一群男孩子们玩,于是所有的霜花都归属到我名下,我可以任意处置它们,把它们编入我的故事里面。北方的冬天很冷,听不到油蛉的低鸣,也没有蟋蟀弹琴,这里的世界是安静而朗洁的,也许,更适合做梦。
我攥紧拳头,手心朝下按在窗花上。冰冰凉凉,手下的霜花在融化。隔一会再拿开时,霜花上就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透明印迹,梅花形状,就象小猫踏过的一样。透过它,可以看到窗下鸡鸭们安闲地在窗下晒太阳。我讨厌鸭,因为鸭子们刮噪的叫声可以穿透封得很密的窗缝传进来,敲击我古堡里的宁静。我怕它们会惊醒那里面沉睡的人儿。倒是那些鸡们很可爱,它们并不急着吃母亲洒在地上的玉米粒,而是悠闲地迈着步子,脖子一顿一顿,黑眼珠咕噜噜地四处窥探,偶尔低下高贵的头吃一粒玉米。水气很快就漫上来,外面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忽然“砰”的一声响,差点把我吓得从椅上跌下来。原来是哥恶作剧把鞭炮放在外面窗台上点着了。一时间鸡鸭乱飞乱叫,羽毛四处飘落。
那一次真把我吓到了,晚上睡不安稳觉,还经常会喊出声来。哥因此挨了父亲一顿骂。隔壁的小脚老奶奶说小人儿家的魂给吓掉了,喊回来就成。然后就让母亲抱着我,她颤微微地从屋里走到外面,一边烧着手中的纸钱,一边喊着我的名字,回来吧,回来吧。静夜里老奶奶低哑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在空旷的雪野上回荡,空气中仿佛真的有魂灵存在。我瞪大眼睛看,哥也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忘了原本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只是好奇地一会瞅瞅老奶奶,一会瞅瞅我,是想看看我的魂究竟怎么回来的吧。我转过头望着拉紧的窗帘,想着明天那古堡还会不会存在了,美丽公主的魂魄是不是也已经给喊回来。
霜花继续结着,太阳出来时再悄悄融化掉,所有的瑰丽和奇幻也只是那一瞬间,被人注目或者忽视着。日子就这般水蒸气挥发着,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哥还记不记得这些往事,或许早就忘了吧。他总是把小时候所犯下的诸般罪恶首先忘记得干干净净,让人每次想指控时却又无从下手,好象他本来就很无辜。只是我总会记得那晚喊魂的情形。为我喊魂的老奶奶早就去逝了,她去逝时也是个窗子结满霜花的冬天,我去看过,她去得很安详,即便是睡着了,她满脸的皱纹也象是漾着笑意。老奶奶的儿子跪在棺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喊着妈。只是无论怎样喊也都喊不回她的魂魄。她就这样悄然离开。
那年窗子上的霜花结得好厚,我也离开了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