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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井巷的人素来看重夜饭.做人劳累一日,此时一家老少团聚,即便粗陋饮食,也之觉惬意。一只酱色瓦酒壶,一个粗瓷酒杯,一双竹筷.桌上一碗咸辣的荤菜,围着它的是数碗粗菜,一碟鲜红的剁辣椒。孩儿夹了很少油腥的粗菜后,筷子悬在荤菜碗上空,小眼看着大人的脸色，可怜兮兮的模样。大人心软了,端起菜碗,狠狠的往他碗里扒一堆,恶声道:"咸死你."其实,话语里有饰不住的爱意。孩儿擎着碗,出门溜一圈,亮着碗底给大人:"喏,还有菜."果然咸菜还在碗底,大人说:"蛮乖,装饭去。"孩儿很能吃的又一碗冒尖的米饭,自觉的夹了粗菜辣椒,便欲出门.大人喝住他,把划拉出来的几块瘦肉要夹给他,孩儿似乎懂事的道:"还有咧."就出去了.大人仰脖喝干一杯,又斟满.心里竟有一丝快意。
巷子里,人家昏暗的灯火透过门窗落在石板道上,不时有晚归的人行步匆匆.抑或此时,有一镂琴声,数声压抑的京腔便在巷子里婉啭盘桓.是贤伯在家了.贤伯的屋是在里巷,镶在墙上的窗面对巷子,没有如常人家的镂花窗棂,是旧时的杂屋.贤伯的大门朝另外一条巷的,可他是小井巷的人,所以出入走的是后门.一盏油灯在穿堂弄巷的风里摇曳,可见一个屋里极是简陋,一张床,挂着分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蚊帐,一个矮方桌,一个火炉柜,都是很有年头的东西.屋角里还有一个瓦缸,一对木水桶.灶上一个漆黑的锅在"咕嘟咕嘟"冒气.贤伯拉着京胡半眯着眼,自拉自唱,一曲方罢,锅里的饭也香了,冷清的屋里也有了人烟.
天色黑尽了,人家在门口摆几条长板凳或竹交椅,饭后的男人拿着蒲扇先行出来,女人自然还有诸多的家务要做.孩儿们在禾堂尽情嬉戏.贤伯也摇扇慢步踱来,顺手接过递来的交椅坐下.便有人说:"回来了.""恩."贤伯点头.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 回来背米的.贤伯长年在水库做事,十天半月回来拿米一次.所谓拿米,也多半是生产队里借支.那时,修水库都是各生产队派人去,贤伯成分高,又是鳏寡孤独,所以,一年到头在外面的时间多。
夜穹缀满亮晶晶的星,晚风徐徐.不时有女人边系着衣扣,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吆喝孩儿回来洗澡。男人们抽着烟,开心的说笑一些事情,手里的蒲扇不停扑拍着叮人的蚊子.。贤伯与人说着库区的人事,那山里头的风俗是不同的,大家听着新鲜.便有人记起什么似的,问他那次来的女人是不是还在说着.贤伯说:"不行的,带两个崽来,怎么养的活,我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蛮好的."有人说:"讨个老婆搭个崽,不消劳神了,还不好吗?"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有一次,贤伯是偷偷带了个乡下女人来,睡了一晚,天没有亮就走了.次日就有人晓得这事情了.自然,大家的笑是没有恶意的,毕竟是自家坊头的.何况,贤伯老了,也要人送终的。
一夜很容易就过去了,有人打着啊欠,伸伸腰,睡意说来就来了.旁人也觉着要睡了,起来捉起身下的板凳就进了屋。贤伯哼着京剧的调子,回到里巷自己屋里.无须点火,摸索着就躺在床上了。
贤伯的父亲和我爷爷是兄弟.家有薄产,所以供儿女都读了书.贤伯居四兄妹中的老满,也读了很多书,从他字写得好,京胡拉得好这点就可以知道.自然,他没有他家老大阳伯读得多.阳伯读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又在国民党中央日报做记者.解放前夕,他取道回家欲谋家人一同到台湾,不意,一回家,解放军就把我们家乡解放了.从此,阳伯再没有离开小井巷了.两间偏房,在阳伯婚后,兄弟俩各居一间。
贤伯的青春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就是无人明白,他为何要做一个寡公.贤伯是小个子,或许为了省俭,终年剃着光头.冷天了,戴一顶帽子.他的帽子也能随着境遇变化的,以前是军帽,后来是布的鸭舌帽,再就是一顶呢帽了.其实,无论如何变,他的帽舌总是悄悄的就油亮了.实在见不得人了,才略略一洗.就有人说:"没有女人的男人怎么过的日子."小井巷的女人就张罗要给他找个老婆,也带了三五个来给他看,是乡下的女人.那些女人似乎都乐意嫁给他,毕竟做狗也做城里的狗好.有的还陪他过几天日子,又给他赶走了.便有人问:"做什么又不要了?"贤伯说:"乡下女人有汗味."这话气坏了小井巷的女人,愤愤的道:"你这个死寡公,就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人嫁给你,是可怜你一个家死火冷炉的."贤伯脖子一硬,也来倔劲了:"我做寡公是我的事情,不要哪个操心."这话,说得大家泻气了。
其实,现在思想起来,是贤伯没有信心成家.贤伯在生产队里不是全劳力,一年到头,仅仅维持生活罢.娶了女人,还要生孩儿,想想就头疼,麻烦事情多得很.还不如一人过着好。
穷归穷,贤伯没有因此求过人.有时,巷人做出可怜他的样子,要给他一点新鲜菜蔬或者一件半旧的衣服,贤伯毫不客气的谢绝.便是他的两个姐姐要帮助他点什么,也 不能做出施舍的样子.小井巷的人逢过时过节,要请家人吃喝的.尤其过年,自家人轮着请.贤伯是自家人,又孤寡,自然是在所请之列,而且是要预先定饭,临时请的他一概不去,因为有充数之嫌.吃过人家的多了,贤伯也弄点酒菜回请.被请之人有的硬着头皮稍微吃点,就托辞有事,赶快回家.贤伯的屋很暗,便是前 后门开着,也没有多少光亮.小 小的四方桌摆满了碗蝶,盛着黑糊糊的菜,连汤也是黑的.贤伯用的是炸了油炸肉的油做的菜.眼见桌上摆不了了,他还在灶上忙碌,似乎还有什么菜没有做出来.大家就说:"贤哥呀,摆满了，快来吃.""就好了,没有菜,随便吃 点."说着,他端出刚刚炒好的又一个菜:"没有了,多喝杯酒."大家挪出个位置,给他坐下.贤伯拿着烫热了的瓦酒壶,挨个添酒,殷勤的劝着.不时羞愧自己不能如人家一样做一大桌,菜也炒不好.便有人夹一筷菜塞入口,做出好吃的样子.贤伯开心的问:"咸了没有?""蛮好,蛮好."那人又夹一筷菜。贤伯笑了,拿起筷子,又挨个给人夹菜。
贤伯是读过书的人.旧时的读书人多半毛笔字好,有一肚诗文做对联.贤伯所习柳体,大字小字皆写得圆润.平常,小井巷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不能离开他,依着习俗,他要在做喜事的人家吃喝几天,还有多少一点润笔.过年了,他给自家人都写副对联.有人劝他,写点,拿到街上去卖.其时,街上有粗熟笔墨的人写些应景的对子,挂在墙上供人买.贤伯撇撇嘴,说:"那些人写的什么,看得么?连累祖公老子."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神态。贤伯把写字的好坏还牵涉到祖宗身上去，仿佛如此就能够说明自己的文化渊源。
平常的贤伯是平常的人,唯写字作对联时,贤伯有点读书人的气定神闲。或许他认为自己字写得好是大本事。确实，镇上没有写字写得他这么有功底的了。所以，贤伯写字要有人扶着纸，旁边的人要说好话。如果有人吵闹，或者说他某个字如何搭配不当，他会恼怒的把笔一甩：“你写得好，你写。”便欲扬长而去，这时，免不了是主人家出来，陪个好话，方才拾笔重写。大家摸着他的脾气了，写字时不让闲人围着。好烟好茶送上手。对联写好了，早有人拿了糨糊来，贤伯背着手，远远的指导粘贴。有人故意逗他，上下联颠倒贴，贤伯就急得跳脚直骂，上前一把撕了，又重新写过。往往,他第二把写的更加出神。
说贤伯做农民,其实,他很多农活做不来.后来,生产队分田土,他也有了五分田,两分地。田是要种的,毕竟要吃口粮。地随便种了一点够吃的菜蔬，两分地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很零散的。甚至有的是荒芜了。有一块地给邻居刮了一大半去,还是他人告诉的.贤伯去找到那块地,果然如此.他到那人家去问,做什么这样种他的地。贤伯说:"其实,你和我说一句,你都种了也没有不可以的,但是,你应该告诉我。"话到如此了，那人还是不承认。或许认为他是鳏寡孤独,可以欺负,言语甚是不恭。贤伯气晕了,回到小井巷,和自家的人说了一声。巷子里过去两个后生,要那人去南门口地里看看。小井巷是镇上的大坊头,那人乖乖就认了错,退回了自家地界。
下面厅屋的樟伯是退休医生,颇有听京剧的雅兴,家里有一架唱机,天天要听名家所唱,品味内中的曲韵.尤其喜欢梅兰芳,张君秋师徒的唱段.就在厅屋里,许多人一起听,一起切磋.也拿起京胡,却如何也拉不出唱片里的腔调.便有人记起贤伯.贤伯是不能和他们一流的,他要天天谋生,这里的人都是拿退休工资的.白天里三顾茅庐都不见人.樟伯恍然,应该是晚上去请.樟伯拐过巷子,见贤伯在做夜饭,一如往常,眯着眼,自拉自唱,十分入迷的神态,竟然没有感觉家里来客了.直到曲终,听见樟伯的巴掌声,才起身让坐.樟伯不能嫌脏,坐在一条黑黑板凳上.寻些话题寒暄.贤伯做好了饭菜,也不谦让了,顾自吃着.吃好了,贤伯说:"什么事情,你讲."他明白樟伯是无事不蹬三宝殿。听了来意,贤伯未免踌伫,樟伯说:“都是退休的,人蛮好,他们也晓得你的本事,特地要我来请你。”贤伯不能违拗，樟伯是他堂兄弟，年纪也大过他，不能不给面子。
贤伯来了。一个厅屋里坐着七八个男女,有胖有瘦,看得出都是体面的人。大家都起来,樟伯一一介绍,这个是某局长,那个是某主任。人家伸出手来了,贤伯不亢不卑的也一一握过去.然后就坐.贤伯是拿着自己的京胡来的,衣衫有点皱,却也干净,光头在大瓦的灯泡下铮亮的.贤伯的京胡装一个布袋里的,一拿出来,很是古董精致,琴筒和杆身都是黝亮的,人群里那三五把新京胡便显得幼稚了。
唱机放了一张梅兰芳的霸王别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听着那琴声忽高忽低,梅大师如莺婉嘀的唱腔,众人如痴如醉.贤伯手 指在琴上跟着上下滑动,似乎在领略内中玄要.听 过后,他们学着自己唱,有人伴琴,有人起唱,但是,总有一两处唱不上去.唱的人憋红了脸.贤伯一听,就知道是琴师没有把玄关处拉出来,便要那人跟 着自己的琴声走,也奇怪,在贤伯的琴声里,唱的人有被轻轻扶送的感觉,一下子就上去了.连着试了几个人都如此。众人不禁惊诧贤伯的琴艺高超。
夏夜的小井巷人家多在巷子里纳凉,手 里摇着蒲扇.话语里,有人说很久不见贤伯了.贤伯在时,有故事讲,有笑话说,巷子很热闹.于是,有人记起,天天还没断黑,就有人来喊"贤哥."便见他拿把琴与来人一起出去了.而且,贤伯现在衣着不一般,有点退休干部的味道了.有 时,在睡眠里,听得有轻轻的脚步,一直走到里巷,有开锁的咔哒声，便知道贤伯夜归了。
有些日子,甚至樟伯也不能找到他了,坐在巷子里,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踪影.未免有点奇怪了,巷人告诉他:"一大早就给人家喊去了."樟伯恍然,原来又给人引荐走了。
有个陈老,和贤伯一般矮瘦的.他喜欢习字,有 点点功底,就是不能入巷。闻名找着贤伯来，贤伯在灶上做吃,两人边聊,竟有许多投机的话.做好饭,贤伯问:"陈老吃过没有?""还没有吃."其实,陈老吃过才来的，这么说是为了赢得贤伯的信任。贤伯起身,到外面打了一斤水酒,就着简单的一点点咸菜,你敬一杯我还一杯,如若多年的老朋友。说的多是书法，贤伯吃红了脸,索性把桌上的碗杯拿到地下,舀一碗清水,拿出一支大狼豪,就在小四方桌上挥洒起来。写罢,陈老也写,贤伯看得出他的字有骨架,就是少了气韵，便一一指点.两人都有知音的感觉。
很多时候,陈老请他到自己家去,拿出很好的笔,纸,两人伏案切磋。贤伯抚摩着那上好的宣纸，竟不忍下笔。一次,很晚了,天又下大雨,陈老要他不回去了。就睡这里。贤伯看看是难走了,就答应留下。陈老放了热 水,给他洗澡.又拿出一套全新的衣服，贤伯很尴尬：“你这是做什么,我有衣服。”陈老诚心的道：“是专门给你买的,我们俩兄弟,就不要客气了。”说到兄弟的份上，贤伯无言了。
晚上,睡在很干净的床铺上，贤伯竟然翻来复去的,不能睡着.他悄悄走到陈老睡房喊他起来,说自己要回去睡，陈老说：“做什么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呀。”贤伯道。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软软的床铺他很不合适，半夜里，贤还是走回自己屋里去。
贤伯是在七十五高龄故世的,就因为一次感冒。以前的贤伯没有过大小病,所以死得轻松。丧事是小井巷坊头操办的,坊人为对联的书写有点为难 ,怪他一辈子给人家写好多好字,就是没有想到给自己留点。陈老闻讯来了,两眼润湿的，捉笔痛心的写了几副对联。其骨格如贤伯再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7 12:01:1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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