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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柳梢上刚刚绽放出一点点新绿，风吹在脸上还有些料峭的寒。那些心急的小鸟总是忽然出现在某个洒满阳光的午后，纤细的翅膀滑过晴朗的天空伴随着一声声近乎嘈杂的尖叫。田野、乡间及其浸满灰尘的城市一同在那鸣叫声中苏醒，走进另一个春天。
小时候和奶奶住在唐山陡河边一个叫“部西里”的地方。青砖灰瓦四合院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前清的房子到那时候应该算非常破旧了。房子的堂屋天花板上有个很大的燕子窝，奶奶说那燕窝在咱家已经几年了。每个春天一双燕子都会回到这里。那时候燕子象满街的猫猫狗狗一样，很寻常的事情，沿河的许多人家都有。春天一回来它忙着衔泥造窝、觅食产卵，小燕子生出来会探头向下张望。
七六年地震那天晚上燕子忽然全都不见了，不单是我家的所有沿河整日飞来飞去的燕子都不见了。
小静是隔壁的女孩，大地震的时候我们都只有四岁。她爸爸是个在远方服役的军官，妈妈是医院里终日忙碌的护士。小静就长年寄看在我家，她妈妈会私下里给奶奶一些钱。朝夕间，她就是我最好的玩伴。很多年过去了已经记不清楚她细致的模样，只记得她眼睛很大面孔清秀，脑后梳着两条不长的小辫子。地震那天晚上天气闷热，我和小静在河边和奶奶乘凉到很晚才回家，十几岁的小姑帮我们洗脸洗脚。我和小静在床上嬉闹里很久才睡，懵懂间还看见小姑坐在外屋的板凳上洗脚，手里拿着个半导体贴在耳边听着什么，那是看见小姑的最后一眼。
大概是白天玩得很累，地震的时候我居然都没醒。醒来发现奶奶小静在黑暗中使劲地拍着墙壁，自己的身上脸上满是沙土。我们三个人在坍塌房子的一个角落被埋了两天两夜。那时候不懂事，只当一切是个非常漫长而又不舒服的晚上，天总是不亮。奶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个打碎的水果罐头，两个小孩哭闹得时候就塞进我们嘴里一块罐头里沾满泥土和玻璃碎片的水果。
我们被救出来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些邻居和赶来的军人只知道忙碌救人，没有人记得为我们遮盖眼睛。亮光一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暴盲的症状在我身上出现得很严重，视力恢复了很久却看不清任何颜色。熟悉的街巷也完全是一片黑白影像中的废墟。有天去踩些街地上粘稠的东西，一片一片的软软滑滑的，玩得兴致的时候被奶奶跑过来打了一巴掌，且厉声的呵斥，不知道那是别人流的血吗？我抢白说血怎么会是黑色的！奶奶才知道我患了色盲。后来看过一个救援医疗队的眼科专家：说大概年纪小发育不成熟慢慢可以恢复。他说的后来确实应验了。
我们许多人挤在救灾的军用的帐篷里，小静平静下来开始哭闹着要找妈妈。奶奶有天自己出去了。穿越里大半个废墟中的城市，去看在银行值班室住宿的二叔和煤炭医院的小静妈妈。晚上回来的时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邻居问起的时候只说二叔和小静妈都受了很重的伤被救援队送去天津抢救了。很久以后才知道二叔受伤后确实被送到天津，半年以后就伤愈归来，小静妈妈和小姑当时就被砸死了。
或许是因为无知的缘故，那段时光在当时竟然觉得很快乐。
帐篷里太闷太热，奶奶就带着我俩铺张草席睡在大街上。后半夜冷得时候我们就挤在一起取暖，只有下雨的时候才搬进帐篷里睡。吃的喝的每天到时候就有汽车送过来，通常是一辆军用汽车。我们小孩子跑在前面，食物很单调，馒头、大饼、棒面粥和煮鸡蛋，每天都是。饭盒、毛巾、被褥都是无偿发下来的军用品。我们整天象个野孩子一样围着救灾的解放军疯跑，很觉快活。
一个月后开来辆吉普车，我和小静正玩得兴致的时候被奶奶从很远的地方喊回来。一个高大的军人走过来，奶奶说那是小静的爸爸，那个高大的军人颤抖着蹲下来抱住小静哭得象个小孩子一样，再此之前打死我也不相信解放军叔叔会流眼泪。
小静被接走了，我难过得如同要死一般，车子启动的时候小静还探出头来哭喊着叫我的名字。那一刻撕心裂肺的情绪我永远都不会忘。奶奶说我几天里都呆坐在那不说一句话，拿出小静爸爸留给下的罐头饼干我居然都没反应。如果说那场地震在自己心中最深的伤痛，莫过于那份孩提时代的友情。
九月，我们的灾难也结束了，爸爸从很远的地方穿过重重封锁的哨卡（当时灾区是被封锁的，除了救援人员一律不许进入）来到了陡河边的部西里。爸爸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那件事情。说看见我的时候头发蓬乱、满脸泥土、衣衫褴褛，瘦弱得如同个小乞丐，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闪闪发亮。第二天我们离开了灾区，先是步行到远郊县城，坐汽车倒火车去了父母、哥哥居住的城市。到家后洗澡理发做了新衣裳，爸爸还给我和哥哥照了张相片作留念。
而今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父亲和奶奶相距离开了人世，于是很想念那个叫小静的女孩，可惜始终再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过半点音讯。
只这样觉得
她一定生活在或远或近的城市里。
她一定也会再某个多云有雨的日子想起地震那年的伤痛与苦涩。
她一定还如我一样深切的记得童年的伙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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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4 23:25:2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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