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沙螺——”
或许夏日的一个好天气,小井巷的大人们是要外出做事谋食的,而读书的孩儿也读书去了。巷子里是一些看家的老妪与幼小的孙儿。这时是天高云淡,小井巷也只能用一个静字来形容罢。远近有零星的脚步,悄悄却如梦里一般;偶尔有大小黑狗黄狗的撕闹声。巷口不时晃过人影。有了这些,似乎还不尽人意,于是,仿佛意识里期待的叫卖跟着来了:“卖沙螺——”
声音是悠扬略带喑哑,且有十足的韵味,如此荡涤在幽 深的巷子里。随着那叫卖声,是“哚,哚,跺。”缓慢的铁器顿地声。一会儿,就摸索着走来卖沙螺的瞎子。便见他肩挑一对大大鱼篓,有点沉重,担杆上挂着秤杆。头上是陋烂的宁远油斗笠。拄着一根装了铁尖头的拐棍,一步一点地走来。三五步,又叫上一句。
便有孩儿乐颠颠的迎着瞎子,牵着他的拐棍,来到自家门口。瞎子撂下担子。有人说:“瞎子耶,你来了呀。”话里是嗔怪他姗姗来迟,让人久候了。这时,聚在巷子里做针线的老妪们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屋去拿碗或小盆出来。然后,把鱼篓拉到眼前,手在里面扒拉着,把大个漂亮的沙螺捉在手里。瞎子退一边,一手捏着秤,任由她们挑选。
瞎子的脸是多皱黝黑的,左眼是很深的黑洞,眨巴着的右眼一层荫翳,说不出他是否能真实的见着天日。便见他一条肥大的短裤松松垮垮系在肚脐眼下,拄杖仰望着与他无缘的苍穹,一副入神的模样。有人把沙螺端着,似乎忘记他是瞎子,要他过秤。瞎子呵呵笑着:“你晓得我是个瞎子,就自己称呀。”说着,把秤递给她们。称了的人自己报过斤两,然后递给他一两个大小的镍币。那时,一斤沙螺是三五分钱,买上两斤,一家人就可大快朵颐。
就有孙儿大声吆喝着:“嗦沙螺崽哟。”跟着奶奶进屋去。老妪弯腰哄着孙儿:“乖崽,有泥巴,晚饭再嗦。”其实,瞎子的沙螺都是麻地河清水里摸的,买了就可以炒了。但是,小井巷人要把它养一个时辰,在一脸盆清水里,放几片红辣椒,那沙螺们便赶快吐出肚里的污泥。
大凡能够吃出声音的,小井巷人用一个“嗦”字来表达。诸如:嗦一杯酒,嗦一碗稀饭,嗦沙螺等。一个“嗦”字弄得很有情趣,动中有声。自然,小井巷于炒沙螺也有自己的一套。养干净的沙螺要用刀或者剪刀把尖尖的尾巴切掉,放进烧红的油锅里,盐也要先 放好,这样才能咸进去。不停的炒,把水分炒干,再放了姜蒜红辣椒和紫苏,用一瓢水浸着沙螺,盖了锅。
俟汤水变白,一锅香气了,便用海大碗装出。一家人团坐着有声有色的嗦了,谁也不敢怠慢。沙螺是屁股尖尖,头儿圆圆的,炒好了沙螺是切去屁股的,嗦沙螺于大人是轻松的事情,筷子夹着,先吸一口尾部,再调个头,两唇吸着沙螺头,舌尖一吸,里面的汁水连同沙螺肉尽落口中。孩儿捏着一根大号针,辣得小嘴直嘘嘘,就是不能做到一下一个。瞧着大人们筷子夹着,一下嗦一个,碗里锅里眼见着少了,便急猴猴的嚷着要自己装一碗霸着。嗦完了沙螺,喝着汤,一般人要吃下三碗饭。俗话:一碗田螺十碗汤。是指这汤之鲜美。
麻地河是在道人岭下面,七弯八拐的。到了这里有一大片的河滩,水不深,却也湍急。清澈的河水里可见鱼虾在大小的卵石或者岩缝里嬉戏。麻地河的左岸一处悬崖下面有个大大的凹字,是个洄流的地方,深不可及,镇人把这块地方称做:澜。悬崖一侧便是一个村子:朝廷窝。瞎子是此村中人,所居是村前一间废弃的石灰窑。
夏日的麻地河两岸垂柳,蝉在阴影深里歌唱。柳梢里不时聚着数只蓝背黄胸红头的小鸟,啾啾觅食。偶尔也有尖喙的水鸟掠过河面,那嘴就叼着了一条小鱼虾。河面似乎可见一两只小船,蹲着一个拿细长竹竿的人,船头数只鸬鹚,黑压压的。那竹竿横着一扫,鸬鹚们扑腾入水。随着船只移动,鸬鹚们追上去,嘴里或者就钓着一条有模样的鱼,正在努力下咽。那人捉了它的脖颈,拿下鱼来,顺手在舱底捡一条小鱼抹入它的嘴里。鸬鹚不知委屈,伸长脖子咽着小鱼,又跳到船头,等候下次作业。
此时的岸边水流缓慢处,瞎子大半个身子沉在水里摸索着,身边浮着一只大木盆。昂扬的头不时埋入水里,双手举起来是两把沙螺,轻轻放进木盆里。瞎子露着的脊背,黑油乌亮,滴水不沾,形状极似一只移动的团鱼背。瞎子一年四季有大半的日子要泡在水里谋生,河水的清澄全凭手心就能够感觉出来的。
瞎子下蹲着,稳稳的,缓慢移动着。手悄悄的潜入大块卵石底里,把吸附在上面的沙螺捋下;又吖开手指,让小小的未成人的沙螺漏走。他身边木盆里的沙螺几乎个个差不多大。卵石下面,偶尔也有小鱼,或油鱼或鲅石鱼或锯叉鱼,它们唯一的出口给瞎子堵着了。瞎子一手严实的堵着,一手探进去,便有三五条鱼落入了木盆。只是他的手会给尖硬的鱼鳍刺破,渗出鲜红的血珠,水面蜿蜒着一丝血线。甚至,瞎子有时运气更加好,脚底就踩着了一只鳖。或许不远处的柳荫里,搁着一对大鱼篓,一条扁担,一根拐棍。草丛里晾着他那大裤衩。
似乎不久,身边的木盆已经半沉半浮,瞎子就拽着它到岸边,恰巧就到了搁着物件的地方,让人不能不惊奇瞎子的记性。见他裸着的身子只有臀部是一片白,与黎黑的身子是很强的对比,仿佛用心刷了一层白颜色。瞎子摸索着把沙螺倒入一只鱼篓里,又把小鱼用柳枝穿好,然后,入水往另外方向移动……
设若一个好天气,麻地河的天穹是蓝天白云,也有云雀忽上忽下的鸣叫,真正一片静谧。远处是小井巷青青连绵的瓦面,更远是隐隐的山峦。河那边蜿蜒的道人岭墨绿如画,麻地河是一条玉带,便紧紧缠绕着道人岭。
是风和日丽的小井巷,老妪们就有心情聚在门口,或搂抱着孙儿,或纳着鞋底。有人哼着《伴嫁歌》,摇晃身子,似乎很投入的唱。也有人跟着唱。就有人打趣道:“老货,想男人了呀?”“嫩货,是蛮想了哟,你想不想?”那人歪着头,扪扪心口,感觉以前尽管未曾享过福,两口子也时常有过磕巴,毕竟夫妻一场,心里是想他了,便点点头:“想,想死我了。”
其实,想的多是过去的恩爱,虽然日子紧巴,也有做人的乐趣。唱的索性把声音大了起来。唱的多是耍歌,是自己在家做女时的情景。
耍歌好唱口难开,杨梅好吃树难栽;
两边栽起杨梅树,中间留路等姐来;
等了三天姐不来,我要回家绣花鞋;
绣了三天什么花?皮鞋后跟百字花;
姐爱百字脚上穿,妹爱手巾吊衣边;
手巾吊在衣边上,不吊手巾不好看。
老妪们皆是乡下嫁来的,如此一唱,那过去的时日如一幅幅画面浮现:是漫山的茶树,是十月里茶花绽放时,姊妹们上山牧牛,那白瓣黄芯的花朵装扮斜鬓,一个妆出新娘的模样。便折一节草管,如蜜蜂吸取花里的蜜汁。茶林里荡漾姊妹们的歌子。
倏尔,又是姊妹出嫁时的割肉分舍情景:那夜的伴嫁歌,唱得个个泪横满脸,唱得个个声音喑哑,一生一世的姊妹情,以后便各奔东西。
如此以歌叙情,老妪们时唱时叙,不时润湿着两眼,又不时爽朗的笑着,把个人生轻描淡写的一路走过来了。小井巷里氤氲着一团祥和。忽然,大家听得远处巷子也有了歌声,是个男人苍老的声音,唱得是《八看姐的美》。大家静下来听那歌了。
一看姐的头,头发梳得溜,头发溜溜好插四季花;
二看姐的眉,眉毛生得弯,眉毛弯弯当得两条龙;
三看姐的脸,面貌生得白,面貌白白带点桃红色;
四看姐的牙,牙齿生得齐,牙齿齐齐当得苏州米;
五看姐的手,手指生得尖,手指尖尖好带玉手镯;
六看姐的衣,红的配绿的,红红绿绿实在看不足;
七看姐的裤,穿起毛蓝裤,毛蓝裤溜溜七尺二寸布;
八看姐的脚,脚趾生得尖,脚趾尖尖好穿红绣鞋。
歌声渐渐走近,竟然唱得十分娴熟。又听得里面夹杂着拐棍声,于是,明白是瞎子来了。当瞎子拐到大家面前时,歌也刚刚唱完。有人惊诧的道:“死瞎子,你的歌唱得几好。”瞎子搁下肩上的担子,略带羞涩的道:“唱着耍的,唱着耍的。”
有时,瞎子来了,就有老妪拿条凳板给他坐着,或者唱几个歌,或者聊聊天。都知道瞎子住的是石灰窑,就有人问他是不是崽女没良心,把他赶出家门的。瞎子连连摇头,说自己就两个厢房,孩儿大了,要房子成家,只能让出来了。言语里,是怪自己没本事。其实,那时人家多是如此,几乎没有谁家有多余的屋间。
小井巷的老妪都是善良之人,瞎子的沙螺路过巷子,总要卖出一小半的。闲话里,大家知道他的眼睛是后来瞎的。好象是生产队里做工时给树枝挂坏了一只眼,因为没钱治,连带另外一只眼睛也坏了。不同的是一只眼睛眼前是白蒙蒙的,另外一只眼是黑暗里。
偶尔,瞎子吆喝着路过时,老妪们在巷子里吃滚茶。吃滚茶就是有人烧一壶茶水,另外的人各自拿了自己掖藏好的白糖,砂糖,或者一些坛子菜。一人一只小茶碗,边说笑着,边用筷子粘着白糖塞入嘴里,或者喂给孙儿。瞎子来了,有人请他坐下,筛碗茶把他,掰半截砂糖递在他手里。吃着糖的瞎子,一脸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手里的糖老半天还在,是不舍得一下子吃完。
一日,小井巷有个客人,是长沙一个医院里的医生。瞎子来了,医生看着他另外的眼睛,上去掰开他的眼睑看看,说这只眼是白内障,可以开刀治好的。一时,老妪们见瞎子身子一抖,是惊诧的模样,连声问,是真的么?医生说是的,要去长沙开刀。瞎子问,是不是要蛮多钱?也不要好多的,那医生说。听了他们的对话,老妪们也甚是兴奋,你一言,我一语,怂恿瞎子马上就去。瞎子连连点头,说,是要去,是要去。思想还能够见着太阳,见着麻地河的水面,他咧嘴笑得合不拢了。
瞎子可以重见光明了,老妪们长吁一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讨论这个事情,恨不得明天就把他捉到长沙的医院里,一刀子就割出个光明来。每天瞎子来了,都在问他的行程如何安排。瞎子也说:“快了,快了。”“好的,快去治好了,我们也不喊你瞎子了。”老妪们说道。至于以后怎么称呼瞎子,大家好象还没考虑,反正,都有一颗希望瞎子看见光明的红心。
夏去秋来,瞎子还在小井巷叫卖他的沙螺,就有人追问他,做什么还不去?瞎子说,现在天气好,多赚点钱再去。冷天不好去,明年开春了,就去长沙。等他眼睛好了,麻地河的小沙螺也长大了。恩,老妪们想想,是这个道理,心里盼望时日快点过去。
冷日的小井巷是清静的,人们过着往常一般的日子。好象挨到翌年春暖,墙头瓦脊的小草冒绿时,听着有人喃喃道:“瞎子真去了么?”似乎很惦记他的事情。哦,这么一说,老妪们记起了瞎子。这个瞎子,这个时候在做什么,他的眼睛是否真有希望。还真有点牵挂着瞎子。一个冬天没见瞎子,没嗦他摸的沙螺,大家感觉到嘴里的淡。一时,仿佛又听见那叫卖的吆喝远远而来:“卖沙螺——”
这么一声吆喝,灿烂的夏日仿佛就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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