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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鞋
母亲没进鞋店，在花店门前停了下来，盯着花桶里大捆苎叶。苎叶茎儿修长嫩绿，叶柄纤细淡红，叶子心形带齿，叶面翠绿底有白绒毛，整捆洒满水珠，湿漉漉的。母亲说以前用它的叶做(米+反，ban上声,地方一种小吃)丝做鞋，现在用来插花，青青的，放在雪白的厅里，也好看。她转身问我记得呣。 苎叶长在各家菜园角落，上春后一丛丛茂密起来。茎皮刮去膜留下的丝又白又韧，揉成线用来做布鞋是最好的。
秋后房里每家都有做布鞋，母亲说等我十六岁时就给我做一双。十六岁，族谱里说上份了，成人了，红白喜事吃饭喝酒可与大男人们共坐一桌。大概在做鞋的伯母和婶婶面前哄我，她整天忙着出工种田上山砍柴割草喂猪，在田头用锄头铁扎驾耙犁辘轴之类是好手，家中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不在行。
伯母是做布鞋的里手，用稻草编的草鞋同样平整结实。每次上山砍柴她都会问小孩愿着皮鞋还是着草鞋。傻子都愿穿皮鞋，皮鞋黑得发靓，穿起来得得响，逗得人目瞪瞪。草鞋磨得人脚跟起茧脚趾出血，谁喜欢穿？母亲说想着皮鞋就要读书，唔就‘虾公背抓泥卵赶牛哥嗅牛臊’ 。父亲是当兵出来的，着皮鞋的份量唔足，读书出来的才正宗，看家中谁先将这缺补上。
下午二点多母亲才从山上砍柴回来，她咽着饭说，‘农转非’了，书还是要读。读到的书，别人抢唔走，读到了书，一世唔要劳劳碌碌，吃碗饭清闲。招工补员之类唔算自己的本事，再说工字呣出头。还有年半就高中毕业了，得冲一下。饭后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鼓鼓的袋子，翻出一件蓝毛衣，左袖子是草绿色的。母亲叫我赶紧穿上，看合唔合身。毛衣将身子箍得紧紧的，毛绒粘在脖子会痒，我边摸边笑。母亲说着得着吗着得着吗。行，就是紧了点，有点坠。母亲说毛衣就要紧，紧才暖和，厚了才坠，用了斤八两毛线。母猪生了六只小猪，散猪时只剩三只，散来的钱刚够买毛线。我说凤莲嫂织的毛衣花样好，母亲说人首先要食饱着烧，好看唔好着，费钱又唔烧，唔实在。身上呣烧怎般记东西？母亲说用了二十一个夜晏才织好，竹针是凤莲嫂那借的，脖子和袖口修了三次。原先买了斤半毛线，织时紧了，唔够一只手的，再到那店呣了，只好用三两草绿的接上。随后她双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布鞋，白底黑面，穿在脚上轻柔暖和，松了点。母亲说，再过二年我还会大，脚长出来刚好。在学校一双球鞋不够，球鞋脏得快，脏鞋呣烧，再说寒天洗鞋难干。布鞋虽唔好看，总比人字拖鞋好。寒天脚上呣烧上床睡唔着，睡唔够怎般有精神读书？鞋底是将旧衣服拆下洗净晾干再用浆糊一层层叠上，剪成鞋模后用粗线绳密密打结实，再用斧头捶软缝上面布，翻回便成。母亲笑着说以后做鞋干脆出几块钱叫人得了，她的手让钻子钻了好几次，油灯又晃晃的，做得目珠都跌出来。
母亲把我拉到街上的一家商店里，说看中柜台里的皮鞋，挺合适我，38元，高跟的，着上人也冲。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给我买鞋了，工作了衣服鞋袜全要靠我自己，现在刚从学校毕业家里还点还要做到。母亲自己也买了一双，黑色圆头矮跟带扣，羊皮的，26元。她说着心自己这么辛苦，也要着着皮鞋，以后就要我给她买皮鞋了，着心养了我这么大扶我读了书。第二年正月母亲才穿起那双新皮鞋，我那双后跟已斜凹进去，同年秋前侧开了个小孔，没过年就扔了。母亲说着鞋要细心，莫水牛般。
母亲平日做两份工作。在矿里拣煤炭中的石块，车间煤尘大，除脸外身上其它地方都裹得紧紧的。母亲说下班后帽子工作服长筒水鞋一脱，脸稍稍一擦就干干净净，唔之脚趾涂了墨水般，香皂上三四遍还没用。火车站卸焦炭矿石搬黄豆苹果之类，货重又会撒，雨天路又滑，还是着解放鞋最踏实。
父亲退休后，我想母亲也该清闲了，多次给她买皮鞋，她说十年前买的那双着起来唔到两月。住顶楼，着那上上下下唔方便。上月，二楼老张的儿媳着皮鞋就在楼梯上把脚盘拐了，前些天才出院，花了七八百元。今要种菜，还是解放鞋好，挑肥卖菜上岗下坡唔打滑，价格又唔贵。商店里的皮鞋样式靓，今呣空着，买了浪费。
初夏，孩子说母亲来电话要买鞋子，不知是哪种颜色的，我想母亲终于开窍了，夏天来了懂得穿凉皮鞋了。我忙问她要哪种款式哪种颜色的，母亲说唔买皮鞋，要买解放鞋。解放鞋不是到处都有卖吗，要这么麻烦。她说鞋胶唔是黑色的那种，要草绿色的。到商场转了一圈，没看到。我又电话回去，问她在哪看到这颜色的，她说就在我鞋柜里。我回家打开鞋柜一看，里面解放鞋的鞋胶真是草绿色的。这是我参加民兵预备役青年突击队时发的。
在县武装部小卖部的柜台前，面对37码的草绿色解放鞋，我不知该买几双，一双？二双？三双？还是更多？母亲种菜卖菜每年都要穿坏四五双解放鞋。她完全不用这么辛苦，她可以来城里住，也可以象基地其他人一样自自在在生活。她说身上唔出汗受唔了，人软带子般，憋得很。
多一双鞋子，母亲要起多少个清早？挖多少个菜穴？挑多少担肥水？走多少山路？多一双鞋子，我就多一份不安。若少了，母亲一定会不高兴的。这是母亲第一次叫我买鞋子，这也是母亲喜欢穿的鞋子，我应该多买一些，五双十双还是一箱？不行，这样不行。我想三双好，等今年过了，母亲就别再种菜了，应该享清福了。我们兄弟早就各自成家了，她还操那么多心干吗？这鞋，三双就够了。
转眼又出正月，母亲问还有呣那种鞋。那店关了，部队不出售这类物资了。母亲说呣就算了。父亲说，母亲穿黑色胶的脚趾缝会红肿发痒，草绿的就不会，大概是胶的关系。那几双鞋早坏了，前段时间在街上买回黑色的，没穿几天脚又痒起来，每晚睡前脚上要涂药膏。
去年未入冬就下了几场厚霜，母亲说山东婆穿了一双毛鞋，灰底乌边厚布高领，里头毛绒绒，从山东带回的，八十来元，极合适，可惜山东婆要后年再回去，唔知县城有呣。我没见到，叫北京工作的内弟带一双回来，他不能确定鞋子款式，过年也不回来。母亲说呣就算了，若北京寄买的话，寄鞋的钱比鞋还贵。
我根据母亲的描述花了三十多元买了一双毛鞋，母亲说山东婆的就这样子。她穿上说极合脚极合脚，而她十七年前买的那双皮鞋还在鞋柜里。
200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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