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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皮 1. 星期一。阴天。 到吃了夜饭,狗狗还不回来,母亲站到桥上东南西北的喊了半天,一声犬吠都没有回应。母亲回来只是骂,畜生,畜生。 弟弟很嫌母亲这样的敷衍了事。憋在一角,先是不说话,光拿眼睛横着母亲,后来就一个人出去了,出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母亲收了饭碗筷子,就把我支出门,去找她的小儿子。 我沿了河边大道一直往北走,晒了一天的泥土,还有余温,被凉鞋带起来,扑到脚板上。从镇子上回来晚了的民工,三个两个的结成一个行列,在夜色里说着话,自行车过去了,弄得泥土漫天都是。鼻子里全是粉尘的味道,饭前的澡看来是白洗了。 我开始站在抽水站那里喊弟弟,小刚小刚的喊了一通,碰不到一点回声。对岸田里的玉米秸杆有些已经放倒了,有些人家的还好好站在那里。黑通通的,隔了河看上去,总好象埋伏了许多不知名的恐惧在里头。 我又开始象母亲那样放了喉咙喊狗狗狗狗,也仍然没有哪怕一声犬吠作为回答。我觉得喊这样一个畜生和喊弟弟一样亲切,我觉得这样的雷同很没有道理,可是又是那样的相象,里头似乎蕴涵了许多共同的温情。 2. 星期二。好天。 昨晚,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做梦了,他踢了我一脚,我翻个身,倒过去又睡。早上,母亲在楼下喊我,醒了,一贯赖床的弟弟已经不在,下楼,母亲说:这倒马车的,八早起来,又找他的狗去了。 弟弟晌午回来吃中饭,没找到那条宝贝狗,继续和母亲怄气。外公死活要把他的鸡食剁好,否则不肯移凳子,挪屁股,坐到饭桌子上来。外公用那把钝了的菜刀在木头脚盆里上上下下的剁鸡食,不紧不慢的节奏,让人犯瞌睡;弟弟则把眼睛横着母亲,然后转过来横着我,因为我说,找不到就别找了;母亲没人好横,就咋咋呼呼,到底还是那几句话,看看人家,玉米秆子也砍了,我家玉米棒子还竖在田里秆子上呢。我只顾埋头扒饭,一顿饭吃得无聊极了。 3. 星期三。大太阳。 我和母亲下田扳玉米棒子,弟弟继续去找他的狗。匆忙忙的,手背上被玉米叶子割了十来道血口子,太阳浓烈,汗水油一样的沁出来,滑到粗细不均的血口子上,又痒又痛,用手抓,满手的血。 二队龙玉担了两箩玉米棒子田埂上过,看我一付狼狈相,就朝前头的母亲嚷嚷,哎哟哎哟,大少爷也下田咯,母亲头也不抬,说,不下田!不下田喝西北风。 4. 星期四。阴天。 我极埋怨母亲对弟弟的纵容,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就由着他整日整宿的找狗?于是装病,在家躺了一天。下午响了几声闷雷,巴望下场暴雨的,几声闷雷以后,屁也没落下来一个。 晚上吃饭,弟弟说,狗,他不找了。说着,他竟哭了起来。 5. 星期五。大雨一天。 姨妈来了,大雨从姨妈一踏进家门开始下起,本意是来帮忙收玉米的,只好耗在家,哪里去不了。外公一边垛鸡食一边骂天,仍然用那恒常的节奏。到下午我们就在那节奏里头睡了个午觉。躺在堂屋里头摊在地上的竹匾子里,醒了,爬起来,背上布满了竹匾的纹理,肉麻死了。 去小三家下几盘象棋,下了几盘,小三输了几盘,最后小三说不下了,打牌吧,就跑到王四家去打跑得快,打到晚上才发觉,原来一副牌少了三张。 拉了喇叭开关听天气预报,预报说明天好天,姨妈就留下来,外公说预报有个怂用,半年来,好象没一次准过,晓得明天这穷雨还下不下? 弟弟又念叨他的狗,这大雨,是个人,也被淋伤的! 6. 星期六。晴朗。 喇叭天气预报终于准确了一回。除了外公,都下田,弟弟也下,帮忙拿拿接接,侯家坟的玉米棒子是被解决了,经了雨水的秸杆比往日沉,砍躺到地上,尸首一样。但是天气好,不冷不热,很适宜农活,虽流了点汗,却痛快。不过,才结痂的手背又被割了些口子出来。 姨妈说,少年豪气的,流点血,是好事,姨妈都说了,母亲当然附和。 现在放眼望去,这一块地上已经几乎看不到站着的玉米秸杆了,地上显得空旷极了,一下子可以看到九队上的地皮,再远就看不清了。九队亦是临河而居,过了那条河,就是别一个乡镇的地盘了,那里叫孔桥,有个远近闻名的砖瓦场,有个可供远近瞻仰的高烟筒,它冒烟的时候,就象大地在吸一根雪茄。 扮下来的玉米棒子用板车两车就拉回去了,我表现自己,拉了一车,回来还要再拉,甚至把弟弟也桩到板车上,他坐在棒子上,睥睨,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在前头骆驼一样,也不可一世,因为可以炫耀自己的力气。 天气实在晴朗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假,可以看到对岸,从镇子上回家的民工,身上撒满了夕阳,泛出黄金一般虚拟的光芒。 姨妈累了,又没有回家。 7. 星期天。继续晴朗。 八月没有星期天,或者说八月天天都是星期天。父亲到了上海,电话回来说明天的船到高港,母亲说好啊,侯家坟的玉米秸杆还等你去砍等你去拉呢。 偷看弟弟用东倒西歪的铅笔字写的日记,翻到今天这一页,他写道:小熊跑了第七天。全家,只他称那丢了的畜生为小熊。 我在小熊两个字上打了两个□□。 姨妈走了。 8. 星期一。小太阳。 我和大姨兄去高港接父亲,四十里地,中饭一吃就动身,到了已经黄昏,班船乘客早散了。于是从另一条路回家,到半途碰到拉了包徒步走的父亲,父亲说,长了嘴做什么的,不晓得问了具体班次啊。 母亲做了红烧肉,父亲喝了酒,也让大姨兄喝了杯,这大姨兄才喝两口,脸就通红起来,母亲骂他没出息,我就把他的酒杯挪了过来,一口喝得光光,母亲就又转过来骂我没出息。 父亲只在旁边笑,仿佛真的很好笑似的。 9. 星期二。烈日。 我和弟弟在家扒玉米,扒好了,把玉米骨子往一个角落扔,越扔越高。父亲说你们比赛吧,就真比赛,比到一半,上趟茅坑回来,本来多的倒少了,就知道弟弟捣鬼,知道也拿他没办法,就只有死命的扒,晚上一看,手上扒得全是血泡泡。 10. 星期三。阴天。 因为血泡泡,得到恩准,放假一天。和弟弟、王四、小三四个去三册汪钓鱼,半天,一无所获,便泄气要走,弟弟老气横秋的告诫我:屁大的耐性没得,还钓个什么鱼。没理他,顾自扛了鱼竿回家,途中看到几个孩子粘知了,遂鱼竿改了用途,作成知了网,居然粘了不少知了回来。 弟弟吃了夜饭才归,手上空空如也,鱼影子不见一个,嘲笑他,却说收获原来不小,都在王四家煮了吃了。鬼晓得是真是假。 11. 星期四。好天。 父亲带我们去新开河洗澡,新开河两头以网封了,做养鱼塘,猛子一扎下去,鱼就跳上来几条。在水下张眼睛,能看得见苍绿的水草。洗澡的人很多,有个叫严志旺的小孩子去年夏天在里头淹死了,知道自己又不是严志旺,所以没一个怕。 我潜了半天水,冒出来,一个人也看不到,吓得叫起来,一叫,就呼噜呼噜的脑袋都冒了出来。 两根电线横过新开河,上头总站了几只麻雀,下面再呼啦,它们总不跑,双手捧了水,抛上去,总抛不到那么高,吓不着它们。到无计可施,动静全无,那几只麻雀却呼啦一下全跑了。 12. 星期五。有太阳,但没精打彩。 玉米秸杆都收了回来,外公是堆草垛的好手,鸡食扔给母亲处理,他和父亲在后园河髋边借了水杉区格垒了几个象模象样的玉米秸杆草垛。 扒下的玉米颗粒晒干了,悉数归仓,母亲担了两担去加工厂磨了粉回来做粥吃。早上还稀薄的玉米粥,才到中午就粘稠得一如糨糊,放井里凉快凉快,提上来,就能切成块块。 水稻还不到收割季节,继续在田里茁壮,遮蔽着叫嚣的青蛙。晚上睡觉,耳朵左右都是蛙声。 13. 星期六。烈日。 弟弟的小熊已经出走第十三日。我们都觉得它大概已经死了吧。可是谁也不把死字说出来,因为谁胆敢说出来,弟弟就和谁急。在弟弟的理想里,小熊是不朽的。虽然从他日记上看,他已经在桑树下给那没良心的畜生立了个墓碑,上书“小熊之墓”四个铅笔大字。 14. 星期天。烈日。 晚上写日记,本子掏出来才看到本子只剩余一半了,那最后一张空白,上头是弟弟的鬼字,写的是:叫你偷看我的日记!!! 15. 星期一。大雨。 今天中秋节。晚上,那失踪十五日的狗狗居然跑了回来,我打着雨伞去关院门,它一下子就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然后站在院门檐廊下面不管不顾摇头甩尾巴的抖了半天,把雨水全抖到我身上…… 大家点蜡烛,吃了月饼,因为大雨,没有看到月亮,可是大家都很高兴。当然,最高兴的是我那和小熊阔别了十五日之久的弟弟。 那时候他跑到院子里,抱着湿落落的小熊。他脸上纵横流着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零五年八月二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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