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鼠漫游 发表于 2003-12-27 00:10:00

作者:寂寞烟花(来自月光论坛)




我整整一中午都是电脑前发呆。筝筝一上午都在忙着。
她拖地板,洗衣服,清理冰箱里腐烂的水果蔬菜,把花瓶里早凋谢了的栀子换成一大捧水灵灵的粉色蔷薇。一直在唱着歌,九九艳阳天。怕打扰我,声音压得很低,依然清甜如一杯柠檬果冻。
屋子里终于清爽。她走过来,粉红色的帆布鞋弯出一个一个美好的弧。
附在我身边,把我的长头发捋到耳后,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姐,你额头上怎么长痘痘了?一,二,三,四,五,整整五颗。
我摸摸那几颗微疼的凸起,笑:好啊,效颦寿阳作梅花妆。
——我好久没照过镜子了,只有灰暗的电脑屏幕模糊地照应着我的五官。我看不见自己容颜晦暗,气色坏透。一天挂在网上十几小时,想不老去都难。
可是我在乎这张脸吗?反正秦风看不到我,永远都看不到我。我好看也好,难看也罢,他想象里我是什么样的女子便是什么样的女子。
这一刹那的恍惚里听到筝筝在说:姐,你该出去转转,蔷薇开花了,爬满了小区的围墙,我陪你去看,好吗?

是啊,蔷薇开花了,织出了一面锦绣的墙。空气成了一条芬芳的河在疯狂流淌,那该是无数花朵的精魂自由飘荡。
若不是筝筝,我几乎忽略这场极盛的花事。
筝筝,筝筝。粉色脸颊,粉色长裙,行走时粉红的帆布鞋轻盈地弯出一个一个美好的弧度。她是最美的一朵蔷薇。
看着她比粉色更娇嫩的笑容,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比花香更疯狂的念头。
                                          二


我从E盘打开秦风的照片,对筝筝说:这就是秦风。
穿白衬衣的男人。眼睛是两潭深不可测的湖水。感觉应该是很柔软的头发。二十九岁。
我的文章是筝筝都熟悉的。再从论坛里搜索出秦风所有的主题贴,五十1七篇帖子,陪着筝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
他十六岁的初恋,他和老板意见不和时的争执,他喜欢吃母亲炖的银耳莲子羹。他最喜欢的文人是苏轼,有“大江东去”的豪放也有“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缠绵。他抽国产的玉溪烟,只喝青岛啤酒,但是从不进酒吧。
我也调出我们在QQ的聊天记录给筝筝看。并不是特别多,一年来我们更习惯在论坛交流。最后一条信息是他留给我的,很长。
“寞寞,已经是凌晨,我睡不着。我再一次请求你让我见你。我知道我早就过了激情焚烧的年龄,我知道这要求幼稚到了可笑。公司派我下个月去国外培训一年,请让我在临行前自私地,从容地看看你,隔着万顷海浪想念你的容颜,想念我生命里最纯美的情感——寞寞,我只是想要见到你,让我知道你不是论坛上那个空荡荡的ID,那些让我心灵颤抖的文字不光来自一颗相似的灵魂,我想轻轻触摸敲打出它们的真实手指……”
“刚刚看了一部香港的恐怖电影名叫《网上怪谈》。寞寞,你是一缕游荡的鬼魂吗?我愿意微笑着看你拿走我的心脏。”
“他很爱你。”筝筝轻轻地说。
“是他的灵魂爱我的灵魂。”我纠正她。
她迟疑地问我:能行吗?他会轻易地嗅出我和你不同的气味。
我笑。不会。在网上我就是一缕游魂。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姓名,我的年龄,他最多通过一篇散文了解到我和他在相临的城市。我现实中的一切都被掩藏在一个“寂寞烟花”的ID后面,比烟花更虚幻。
沉默了一下。我补充说,他总是叫我寞寞。
寞寞。我的唇齿间终于也发出这两个寂寞的音节。秦风,有多少个夜晚它们在你的唇齿见开放成花朵,。在你手指上凝结成琥珀。
我扭过脸,把眼泪硬生生地逼回去。


                                 三

我约秦风周末在植物园见。那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植物没有会飞的翅会跑的脚,他们静止,却不沉默。他们在阳光下呼吸,在风里呐喊,以枝干宣告坚强性格,以绿叶展示蓬勃生命,再把积蓄的全部激情奢华一掷,就是花朵如火如荼轰然怒放。
筝筝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姐,我会早点回来。
我提醒她粉红帆布鞋的粉红鞋带松了。她重系,鞋带在灵巧的指尖盘结成蝶。
粉红帆布鞋弯出一个一个美好的弧。然后消失不见。

在电子信箱里独到一封来自时尚杂志的约稿信,要我写穿衣心得及搭配经验。我微笑,把鼠标箭头移到“删除”,轻轻一按。
给自己倒了杯果汁。我不抽烟不喝酒,码字换钱的女人差不多都有的毛病我一点也没有,最多失眠。我亦不爱喝白开,只喝果汁。生活已经够苦,我珍惜每一丝甜,哪怕只用舌间去感触。
想接着炮制风花雪月去换取真实的柴米油盐,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一直如在迷梦里沉浮。
秦风对筝筝说,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太年轻,太美。
筝筝:难道你不希望我年轻?不希望我美丽?
秦风会沉默。会说,年轻,而文字和心境都已经苍老。美丽,想要遇到的人看不到,终究是寂寞的烟花。
他会握筝筝的手,凝视筝筝如花的唇如星的眼睛,温和地,低低地,念那两个音节:寞寞。
--这样的想象如芒刺将我穿透,那么锋利的疼痛。
水晶瓶里那一大捧蔷薇已经枯萎。枯萎和凋零不同。凋零是完美的死亡,以无比优雅的姿态从容离去。而枯萎,每日无可挽回地看华丽丝缎成凌乱绉纱,颜色剥落,芬芳消散,一点一滴,一丝一缕,腐烂如此缓慢而又如此真切的逼近……枯萎的花朵,有种惊心动魄的丑陋和残忍。
筝筝还是含苞的那一朵,而我已经枯萎。
坐在那把沉重的黑色椅子上,我像每日一样不动声色地迎来了黄昏的暮色。
漫长的夜紧接着到来了。


                                        四


筝筝从后面抱住我,有温热的泪滴在我的脖颈。
“姐,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一个男人,给我三分钟,我就可以判断会不会爱上他。他是让我可以把判断时间缩短到一分钟的男人……
我打断她。
筝筝。你不用控制,你不用对我愧疚。我本是一个虚幻ID,毫无意义。现在,你就是寂寞烟花,是寞寞,你更是一个叫许筝筝的女子,现实中的真实女子。
我让筝筝看秦风发在论坛里的新帖子。秦风说,暗夜的旷野里,那是一场破空盛放的烟花。她以为她的美丽是寂寞的,她不知道她的光芒照亮了暗夜,她的火焰烧灼了旷野,她短暂的盛放在一个偶然伫足的路人心上留下了永恒的灿烂。
筝筝怔了怔,笑了。
我把QQ号和论坛ID的密码都写给她。模模糊糊地想,我的烟花的到了该熄灭的时候了。
呵,秦风,我知道我注定了只是一场寂寞的烟花。


我重新注册了名字上论坛。夜舞。我的真实姓名。
不再跟贴,不再灌水,最多把新写的小说贴上去,沉默着看秦风的头像暗着亮着,亮着暗着。还是字字剑句句戬,嬉笑怒骂,激扬流荡。本是他一贯的风格,只是强硬的岩石上我总能看到柔情的苔色。
秦风的琴还在拨,寂寞烟花的瑟哑了。筝筝忙着写毕业论文,也为毕业去向焦头烂额,那双粉红色的帆布鞋很少有停下的时候,根本没空去混论坛。但这有什么呢?我知道他们在通着电话,而且周末,秦风会从那个相临的城市赶来与她相见。
而我只能在深夜的论坛上,静静地看在线名单里秦风与夜舞并肩。
只有那个华丽空旷的殿堂容我与他共舞。


                                           五

筝筝说,姐,秦风要走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他已经在论坛发贴告别。
筝筝说,姐,你要不要见他。他不会知道你是寞寞,他只会知道你是寞寞的姐姐叫夜舞。可是,你知道他,你知道他是秦风。
姐,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你不想见见我喜欢的男人吗?
我笑。筝筝,那你醋不醋。
她抱紧我。姐,我明白爱着一个人的滋味。

这是我以为我反正见不到一生都见不到的男人。我在暗处凝视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呵,这也是我想象过千次万次的男人。
筝筝说过,给我三分钟,我就可以判断会不会爱上他。
“你好。我是秦风。”
“我是夜舞。暗夜的夜。跳舞的舞。”我微笑,“只是已经十年了不曾跳舞。”
他深深地看我。
“最美的舞蹈要用灵魂去跳。”
“有谁能看见灵魂的舞蹈?”
“另一颗相同的灵魂。”
够了,到这里必须打住。再接下去,我知道又将是论坛上重复了无数次的默契,灵犀,融合,交叠。
筝筝在厨房忙碌。我让秦风去帮忙,他却说,夜舞,我陪你去看蔷薇吧。小区围墙边的蔷薇是最艳的时候,如果错过,就是明年的花期了。
他那么自然地用了“陪”字。和筝筝一样的小心细腻。男性的沉稳的手落在我沉重的黑色椅子上。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淡淡袭来,我有刹那晕眩。
那么美那么美的一帘蔷薇啊。那是多少灵魂在舞给相同的灵魂?

这个夜里。在论坛收到秦风发给夜舞的短消息。只有两个字。
寞寞。
世界掉进了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静谧。


                                       六

秦风放弃了出国。看着我的眼睛将机票缓缓撕碎。他说,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娶你,寞寞。
我凝视他:你如何断定我是寞寞?
因为从第一次我就断定许筝不是寞寞。许筝不会一天到晚挂在网上。许筝不会写那么多疼痛的文字。许筝不是寂寞的烟花。许筝还是个孩子,我的寞寞应该是个有双安静眼睛的女人。
筝筝知道吗?我无力地问。
一直都知道。她告诉了我你们所有的故事。她爱你,她想让你快乐。她告诉你她爱我,那不过是一个再联系的借口罢了。
筝筝。从十二岁就和我纠缠至今背负了沉沉重债爬行的孩子,粉红色帆布鞋一穿就是十年的孩子,落在我脖颈上那滴温热的泪不会是假的,她一分钟里的判断不会是假的。秦风,你是眼神凌厉的男人,你怎么会看不懂,她只是太爱我。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唇边:我更爱你。
“是怜悯?”
“是天让我遇见你。寞寞,我不想逃。”
我叹息:秦风,我不可能是个合格的妻子。
他猝然揽我的头在他怀里:听,我的心跳。
强烈狂乱的心跳。激情澎湃的心跳。我闭上眼睛,任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秦风轻拍我的肩,低低耳语:寞寞,让我们共同努力好吗?
如果你累了就靠在我怀里睡。如果你疼了就靠在我的怀里哭。筝筝会轻轻松松地放心上路,你会平平淡淡地正常生活。寞寞,嫁给我。

他和母亲闹翻,他的爱炖银耳莲子羹的母亲。他向单位递交了辞呈,做得极顺手被重点培养的公司。他来到我身边,从普通的业务员做起,疲惫一天后,迎接他的是一个同样疲惫的女人。
“平平淡淡的正常生活”以这样极致奢侈的姿势拉开了序幕。


                                              七

我很少进菜市场,总是筝筝买够一周的食物放进冰箱。可我想给秦风做新鲜的蔬菜,想把番茄娇红,佛手翠绿,藕片洁白,木耳沉黑拼成赏心悦目的图;我穿最简单随意的衣服,总是丢进洗衣机草草了事,却终于学着用熨斗给秦风烫他的洁白衬衣笔挺西服;我开始在黄昏去小区大门的围墙边剪一大捧蔷薇,来去路上,微笑着和邻居聊天,顺手把一大枝蔷薇递给玩玻璃弹珠的孩子。
蔷薇的花期真长。从春天已经开到了夏天,还是这样的轰烈烂漫。
满室浓浓的蔷薇香里,我安静地等待着我爱的男人回来。
我想我是愿意为秦风做个正常恬淡的小女人的。虽然这些简单的事情对我来讲都是那么艰难。
从秦风来,筝筝就坚持搬去学生宿舍去住。周末来看我,平时偶尔来帮我做做家务。连她都取笑我的改变,她说,姐,人家是女为悦己者容,你更甚。是为爱己者涅磐。
她叫秦风姐夫。嬉皮笑脸地说:姐夫,我对你的大恩大德,你结草衔环都无以为报哦。
亮晶晶的眼睛,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坐在凳子上也不老实,粉红色的帆布鞋一高一低地晃晃悠悠。我忽然被刺痛,迅速移开了目光。


秦风怜惜地叫我傻丫头。寞寞。你这个傻丫头。你只要乖乖地写文章就好,我不要你那么辛苦。
我伸手摸他清秀的脸,笑。
他附身吻我,温柔的,细腻的,让我魂荡神驰的缠绵的吻。二十七年的生命里秦风是第一个吻我的男人。
而这便是我所能允许的与他最近的距离。我甚至不肯让他帮我放洗澡水。十年了,我早就锻炼出了独自上卫生间独自洗澡的能力,当然姿势笨拙古怪到了狼狈。都是完美主义者,只让他看我空荡荡的两条裤管我已经觉得不堪,若再让他看裤管里本该连着精致小腿的关节处那凸凹恐怖的硬茧死肉,别说他,我自己都会恐怖。
那太残忍,对他,也对我。
他起初会拍着卫生间我反锁的门骂我傻丫头,傻寞寞。我在水流的冲刷声中冷静地告诉他,不要勉强我,给我调节心态的时间。
夜舞。他几乎哽咽。你何苦,我不光是你的爱人,更是你的亲人。
卫生间里没有镜子。我凝视着自己的身体,美丽与丑陋的对应是如此的触目惊心。秦风,我是最强的自尊与最强的自卑拧成的干麻花,拧的太厉害,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疼痛。
十年了,我知道隔着轻纱的远望都会对我怜惜。一旦撕去帐幔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面对,那怜惜必成厌恶。
维纳斯若不是冰冷石像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女子,有谁会当她是美神。
我只能把身体隐藏在睡裙里。每天晚上,秦风抱我送到我的小床上,吻我的额头和眼睛,轻轻地说晚安。
帮我熄灯。沉默地,从暗影里退出。


                                    八


八月。秦风升任销售部经理。筝筝毕业后到南方转了一圈,专科毕业证碰了太多钉子,垂头丧气地回来,经秦风介绍进了他所在的公司。
烈日下打拼了三个月,他终于有时间有条件再到论坛陪我了。再以帖子回应唱和,我心里是甜蜜的怅痛。秦风,秦风,这是我生命里真实的男人。
只是应酬渐渐增多。无论多晚,我坐在电脑边等他回家。敲打一些赚人眼泪的文字,或者在空荡荡的论坛独舞,以无比安静寂寞的姿态。
那天深夜他酩酊着回家。我让他去喝杯解酒茶,他站在我身边不动,忽然低下头,揽住我的肩,唇重重地压在我唇上。风碾落叶,骤雨打萍,从不曾这样的凶狠强悍。
他呼吸渐渐急促。我亦意乱情迷。忽然在我下唇狠命咬了一口,猛地将我抱起,野蛮地,扔我在蓝白格的床单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狂乱阴郁。那么英俊的脸,那么健康的身体——
呵,秦风,他有那么健康的身体。
我怎么敢面对他健康的身体?
他轻轻地解我的衣扣。我不动,僵直如石。而咸涩液体不可抑止地汹涌,那是积蓄了十年的压抑和苦。秦风,密林深处厚重阴暗的青苔如何敢接受阳光,十年了我心理纠结杂错的无数藤蔓要用怎样温柔的手指才可以梳理?
解我纽扣的手忽然凝固。好久。拥抱我的如火身体渐渐冷却。他叹息,吻去我的泪,在我耳边低低地问:夜舞,我很勉强你吗?
我只是不停的流泪。
秦风什么话都没再说,拉过被子给我盖好,熄灯,像往常无数个夜里一样消失在暗影里,而那道门第一次在带上时发出沉闷的重响。
我用牙齿咬住了被角。一波一波寒冷的潮水袭过,我流泪,颤抖,用手指温暖自己的每寸肌肤,终于微笑。
微笑的刹那是宿命的恐惧将我淹没。


                                           九

秦风的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亦总带着几分的薄醉。为了照顾我,筝筝搬了回来,与我住在一个房间。
她的粉红色帆布鞋终于被皮鞋取代。公司对员工的着装有很明确的规定。呵,也是,有谁会穿着郑重端庄的职业套装去配粉红帆布鞋的?
那几双皮鞋都是秦风陪她去买的。黑色的,白色的,细跟的,中跟的……筝筝有非常纤秀的足。
吃过早饭,他们一块离家去挤公车上班。临走时,筝筝会亲我的左侧脸颊,秦风会亲我的右侧脸颊,温和地说:好好写小说,没灵感就到外边去转转。
我写不下去。我忽然变得一句话都写不下去。荧光屏让我觉得厌恶,连灌水都觉得干涸。自由呼吸的滋味我已经忘记,只知道自己是条摊在沙滩上的鱼,而头上是万道炙烈的金箭。
有天房东来收房租,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收到稿酬了。怅然许久。若是对文字的灵性和激情消磨殆尽,我如何谋生。那本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晚饭时说给秦风听。他笑了,看看正闷头喝红豆粥的筝筝:夜舞,你怎么那么傻。不想写就不写,有我们在,还能饿着你不成。
有我们在,还能饿着你不成。
我们。我们。我们。
那晴雯冷笑着说,还没挣上个姑娘呢,如何就敢说我们了。

我回忆不出我面前那只青花瓷碗是怎么掉到地上的,只记得那砸落在地砖上那凌厉刺耳的一声响。
筝筝的脸刷地白了。
秦风。若我甘心做寄居在贝壳里的那只透明的小蟹,若我情愿做附生在大树上那棵缠绕的细藤,若我甘心做无骨的蚯蚓,无心的空竹,我怎么会离开父母的荫蔽,守着这租来的寂寞房子,守着我永远沉重的黑色轮椅?
我更怎么会甘心做蜗牛负着的那重重的壳?


                                          十


深秋了。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为悲秋。
不光消瘦,而且脾气暴躁性情乖戾。沉默着猜忌,沉默着疼痛,偶尔会恶毒地爆发。一个身体残缺而心思细密的女人曾无比渴望无比向往又无比恐惧过的爱情,终于成了一个千丝万缕密不透风的茧。
我不再辛苦地收拾房间,做饭,也不去买菜。很少出屋子,从早到晚一直无所事事地挂在网上。不进论坛,不听歌,就在聊天室里和五湖四海的男人聊天。我说我是舞蹈演员,说我模特,说我导游,谎话太多了,总会被某些人识破,我便笑,把头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那天秦风打电话来说要筝筝陪着参加一个应酬。放下话筒,我关掉电脑,忽然想去看看蔷薇。
满墙金玉成了满墙败絮。那场绚烂疯狂的花事已经成了遥远的迷梦。
四月里筝筝陪我看过,五月里秦风陪我看过,六月里我自己来看过……蔷薇其实不寂寞,那枯萎也该是愿化春泥更护花。
不知道在蔷薇架的暗影里坐了多久。夜凉如水,深黑的夜空里有繁星闪烁,如棋盘上晶莹流动的子。太冷,我打了个寒战,想回去了。
我到底没能转动自己的轮椅。因为,有鞋跟敲打水泥地的声音从远到近传来。在大门边停住。然后,我听到秦风在说话,他说,筝筝,我真不想回去。
我也不想……可是不行,姐姐会着急的。
夜那么黑。我在夜的最黑暗处静静地看门边的灯柱投出两个相拥的长长身影。很久的沉默。或者他们在深吻。
我爱的男人声音痛苦而暗哑:筝筝,我们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可我不能离开姐姐。从十年前,她冲过来把我推开,自己被轧在车轮下,我就知道我不能再离开她……她只有十七岁,她是那届高三成绩最好的学生,她在校舞蹈队一直是领舞,她最喜欢穿的粉红色帆布鞋再也穿不上了,我永远记得那双鞋子上染了多少血……就只为了我,为了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丑小鸭……秦风,我爱你,可我怎么能离开她……
筝筝哭着说着,说着哭着。我咬紧牙,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掉下来。
——可是筝筝,你也好苦。十年了你心里只有感恩和愧疚。为了和她住在一起,你放弃外省的大学只上了这个小城的大专。你不敢面对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将来。你知道别的女孩子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是多轻松多幸福吗?
秦风继续说:
你和夜舞,我都心疼,都怜惜。我曾以为只要有爱就有一切,以为爱就是水和空气。我错了,我是个太寻常的男人,我想要正常的家庭生活,夜舞是一场美丽的爱情神话,一场虚幻的爱情烟花……
筝筝打断他:你舍得离开她吗?你忘了她曾是你梦里追寻过无数次的寞寞吗?
舍得吗?我不知道。秦风的回答茫然而盲目:我不在乎她没有双腿。我太在乎她在乎她自己没有双腿。她太敏感太骄傲又太容易受伤,硬茧下是一碰就疼的血肉。
筝筝猝然抱住了他。
答应我,秦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无论什么样的命运在前面等着,都不要分开,好吗?

他们相拥着回家。我还停留在蔷薇架下的暗影里。
我要等风把我脸上无休无止的眼泪吹干。就像吹干蔷薇花上的清露。


                                             十一


我在网上发了租房信息。求租底楼的一居室。
搬家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离家四年了,从没这样想念过妈妈。
拨通家里的电话,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微笑着对她说,妈妈,我很好,没什么,稿费比以前还高点,你就放心吧。我现在住在平安路胭脂巷22号,安静的一个小院,房东大妈挺照顾我,什么也都方便。妈,什么时候你带着小侄儿来看看我,我想吃你做的京酱肉丝了……
挂掉电话才想起似乎忘记了说什么。呵,我忘了告诉妈妈,小院墙上爬了满满的蔷薇。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熟悉的论坛。我不知道秦风还在不在。我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这座城市,他们想念不想念我,他们正在怎样生活。我想忘记,忘记一场寂寞的爱情烟花。
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空间里也许我还会再和他们相遇。我深爱的男人和我深爱的女人。筝筝应该已经轻轻松松地放心上路,秦风应该已经平平淡淡地正常生活。而我,我想我可以做到从容。
从容地面对。从容地等待。
寂寞烟花散尽。而我的蔷薇会等来明年的阳春。

飘落的紫丁香 发表于 2003-12-27 10:33:00

很早就读过此篇。再读,仍是爱不释手。

醉红自暖 发表于 2003-12-27 11:52:00

是,我也在听雨读过,觉得很好。

浮生如尘 发表于 2004-1-1 18:17:00

她比烟花寂寞。。。

刀锋 发表于 2004-1-18 14:20:00

生命中所有的狂喜与刺痛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穿不起皮儿的葡萄 发表于 2004-1-19 13:20:00

不好意思,我一目十行~~~~~

无情的温柔 发表于 2004-1-27 22:30:00

讨厌看这样的文章,因为让人心冷,里面所谓的真善美到了最后全成了虚伪:)

涉江采莲 发表于 2004-3-12 15:49:00

痛!

森林里的小雨点点 发表于 2005-9-5 08:42:00


楼主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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